碧桃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那间位于后院的小厢房。
她反手闩上门,心脏依旧狂跳不止,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手臂的酸软感和指尖那属于薛允玦的滚烫触感。
她冲到脸盆架前,也顾不得水已冰凉,掬起一捧水用力拍打在脸上,试图用这刺骨的寒意驱散脸颊耳根那不正常的灼热,也洗去那份深入骨髓的羞耻。
水流顺着她的下颌滑落,浸湿了衣领,带来一阵寒颤,却让她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不能想…不能再想了…”
她对着铜镜中那个眼神惊惶的自己喃喃自语,用力掐了一下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暂时压下了翻涌的心绪。
眼下最重要的是今晚的认亲宴,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夫人对她恩重如山,她不能辜负这份厚爱。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着手准备。
首先便是整理房间。
虽然夫人赏的衣物已经由小丫鬟们送过来,整齐地叠放在衣柜和箱笼里,但她还是重新打开,将那一套套华美的衣裙再次取出,一件件仔细检查,用手掌细细熨平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湖水绿、海棠红、鹅黄、藕荷、雪青……
各色流光溢彩的衣料在并不宽敞的房间里铺陈开,晕染出一片不属于她过往世界的瑰丽云霞。
她最终选定了夫人最初看好的那套湖水绿暗纹竹叶杭绸褙子,配月白绣缠枝莲百迭裙,外加杏子黄织锦披帛。
这套颜色清雅,不至于在宴席上过于扎眼,又符合她即将拥有的新身份应有的端庄。
选好衣物,她又将夫人赏赐的那对赤金嵌红宝石榴花镯子和张嬷嬷送的白玉雕祥云纹如意簪从妆奁底层取出,放在铺了软缎的托盘里。
碧桃心中对夫人的感激之情又深了几分。
正当她忙碌着,窗外传来更梆声,提醒着西时将近。
碧桃的心不由得又提起了几分,正对着镜子尝试将那支玉簪簪入发间,却因手微微发抖而几次都没能簪稳时,门外响起了常嬷嬷带着笑意的声音。
“姑娘可在屋里?老奴奉夫人之命,来给姑娘梳妆了。”
碧桃如闻天籁,连忙上前开门,将常嬷嬷迎了进来。
“嬷嬷您来得正好,我正手笨,弄不好这头发呢。”
常嬷嬷今日穿了一件崭新的深褐色缠枝纹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满面红光,一进门便拉着碧桃的手,上下打量,眼中满是欢喜。
“哎呦,我的好姑娘,快让嬷嬷瞧瞧!嗯,气色比下午那会儿好多了,就是这头发还乱着,不打紧,有嬷嬷在呢!”
她说着,便将碧桃按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坐下,自己则挽起袖子,露出那双虽布满皱纹却异常灵巧的手。
“夫人特意吩咐了,今晚要给姑娘梳个大方又喜庆的发式。”
常嬷嬷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那把犀角梳,沾了点桂花头油,开始为碧桃通发。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梳齿划过浓密乌黑的长发,几乎没有扯痛一丝。
“姑娘这头发真好,又黑又亮,像缎子似的,梳什么发式都好看!”
碧桃安静地坐着,感受着常嬷嬷轻柔的动作,心中那份不安渐渐被抚平了些许。
“咱们今日不梳那些过于繁复的,就梳个端庄的‘凌云髻’,正配姑娘如今的身份。”
常嬷嬷手下不停,口中也没闲着,絮絮叨叨地说着吉祥话,“这‘凌云’二字好啊,寓意着姑娘从此以后平步青云,前程万里!这是盼着姑娘日后福泽深厚,家庭美满,多子多福哩!”
她手法极快,不多时,一个饱满圆润的凌云髻便初具雏形。
常嬷嬷小心地将那支白玉如意簪斜插入髻,点缀在乌发之间,那抹温润的白色顿时让整个发髻清雅灵动起来。
“瞧瞧,这玉簪一戴,更显气质了!‘如意如意,随我心意’,愿姑娘从此以后事事如意,心想事成!”
固定好发髻,常嬷嬷又开始为碧桃敷粉施朱。
她用细棉布蘸了上好的珍珠粉,均匀地轻拍在碧桃脸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姑娘底子好,肤白细腻,稍稍敷点粉提亮气色便好。”
接着,又用小小的胭脂刷,沾了淡淡的玫红色胭脂,轻轻扫在碧桃的双颊。
“这胭脂颜色正,衬得姑娘面若桃花,人比花娇!”
画眉时,她更是仔细,选用青黛,顺着碧桃天然的眉形,描画出两弯远山含黛的秀眉,既不过分张扬,又显得精神奕奕。
“眉如远山,目似秋水,咱们姑娘这品貌,便是宫里头的贵人怕也比得!”
最后是点唇。
常嬷嬷选了一款颜色较为柔和的朱红色口脂,用指尖蘸了,而后点在碧桃唇上,慢慢晕开。
“唇不点而朱,点了更是添彩!瞧瞧,这樱桃小口,多饱满,多贵气!”
妆成之后,常嬷嬷退后两步,仔细端详着镜中的碧桃,眼中满是惊艳。
“好了好了!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姑娘这般打扮起来,老奴都快不敢认了!这通身的气派,活脱脱就是世家大族里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碧桃望向镜中,也不由得怔住了。
镜中的少女,云鬓高耸,玉簪斜插,面庞光洁,双颊泛着自然的红晕,眉眼精致,唇色饱满。
那身湖水绿的褙子衬得她肌肤胜雪,气质清雅,月白的裙子更添几分飘逸,杏子黄的披帛则让整体造型不至于过于素净。确实与平日里那个穿着青布衣衫的小丫鬟判若两人。
“都是嬷嬷手巧。”
碧桃轻声说道,心中百感交集。
“是姑娘底子好,才能衬得起这好衣裳、好首饰!”
常嬷嬷笑着,又帮碧桃将那双赤金石榴花镯子戴在手腕上。
沉甸甸的金镯落在纤细的手腕上,冰凉而贵重。
“都齐活了!姑娘且稍坐,老奴去看看外面的香案、席位可都准备妥当了。吉时快到了,一会儿老奴再来请姑娘出去。”
常嬷嬷又叮嘱了几句宴席上要注意的礼节,这才笑眯眯地转身出去了。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碧桃独自坐在镜前,看着镜中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干小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金镯。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仆役们点燃廊下灯笼的细碎声响隐约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