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一声喊,沈砚心头猛地一紧。
正疑惑间,孟观裹着一身风雨,撞开庙门,冲了进来。
“怎么了?”
见到沈砚,孟观顾不上喘气,顾不得解身上蓑衣,急声道,“今天早上早朝,成国公爷……亲自上阵,跟那帮吵着要‘尽开海禁’的家伙杠上了。”
原来,随着朱应桢失踪案久无进展,朝中关于东南海禁政策的争论也日益白热化。
今日早朝,以成国公朱希忠为首的“严守祖制、谨慎开海”派,与另一派主张“顺应商情、全面开海”的官员再次爆发激烈冲突。
这本是政见之争,但这一次,火药味浓烈到了人身攻击的程度。
“那帮开海派的混账东西!”孟观气得声音发抖。
“他们……他们居然说,就是因为成国公爷固执己见,阻挠开海,断了东南沿海无数商民生计,这才激得百姓对朝廷心怀怨怼,将报复对准了国公爷最疼爱的嫡孙。说小公子遭此劫难,乃是……乃是国公爷政策招致的‘人祸’!”
“那帮人,简直无耻!”祁韶闻言也勃然变色。
沈砚听到这里,心中那根弦却是松了松,扫了眼祁韶,吐出两个字。
“慎言。”
祁韶有些不服气,嘴巴动了动却终是没有再反驳。
突然,沈砚觉得哪里不对,朝堂上的争执固然是大事,但成国公乃顶级勋贵,更是手握实权的柱石之臣,根基深厚,再怎么被人攻讦,对其也不会产生实质性的影响。
这孟观着的哪门子急?
“然后呢?……”
孟观狠狠抹了把脸,抹下来一手的雨水。
“本来只是两派吵得不可开交,互相攻讦。可不知怎的,话头突然就……就转到了叶姑娘头上!”
叶淮西?!
沈砚心头一跳,方才的自己预感果然没错。是因为牵扯到了叶淮西,所以孟观才如此着急。
孟观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有御史出头,矛头直指叶姑娘!奏称……叶淮西一介民女,以仵作贱业,却行诡谲妖异之术,于焦骸之上妄断生死,所言齿疾、掉包,皆是无法验证的怪力乱神之说。其行为非但不能助益破案,反而惑乱人心,使得流言愈演愈烈,朝野为之不安。”
“更可恨的是……”
孟观咬牙切齿,“那御史竟说,叶淮西妄议皇家勋贵家事,以揣测之词搅动国公府悲恸,更引得朝堂因此案争执不休,实乃其心可诛。他奏请,奏请应即刻将叶淮西下诏狱,严加审讯,查明其是否受人指使,以正国法朝纲!”
最后一个字落下,沈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如果说东厂视叶淮西为眼中钉,但前朝的文官清流们呢?
那些自诩为“清流”,向来与“阉竖”势不两立,以弹劾宦官为能事的御史言官、部院大臣们,他们怎么会突然调转枪口,与东厂形成合力,齐齐将矛头对准了一个毫无官职、甚至可称“卑微”的民间女子?
这说不通!
“哪个御史?!”沈砚的眼睛已赤红。
“是,是王重礼……”
王重礼?
他是高拱的人!
沈砚瞬间明白了——在南京乡试舞弊案上,叶淮西已经得罪了高拱,而在海禁这件事上,高拱的官控开海派跟成国公的严禁派是直接对立的。于公于私,叶淮西都已经站在了高拱的对立面。因此,当腾祥递上刀子时,高拱便顺水推舟,这样既打击了成国公的气焰,又卖了腾祥一个人情。
“皇上……皇上怎么说?”沈砚的声音干涩无比。
孟观脸色灰败,“皇上起初并未立刻表态,但……但朝中附议要求严惩‘妖言惑众’者的人,不在少数。而且,我出来时,听说宫里头……似乎也有类似的风声传到御前了。”
内外夹击,舆论汹汹!
沈砚猛地转身,一拳重重砸在斑驳的土墙上,尘土簌簌落下。
“祁韶,这里交给你了!”
说话间,他人已奔出门外。
一声低吼随着风雨瞬间涌入。
“绝不能让他们把淮西送进诏狱!”
……
马蹄声在外面泥泞的道路上再次响起来时,破庙内的祁韶和孟观陡然回过神。
两人快步走到门口,眯眼往外望去,稠密的雨幕中哪里还有沈砚的影子。
“孟公子!”
祁韶推了一把孟观,“你也赶快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叶姑娘要是有事,我看莫姑娘也不会好……”
孟观虽然心知这事自己也是爱莫能助,但被祁韶这一提醒,他瞬间生出一股决绝。
顾不上眼前大风大雨,冲出破庙,就近牵了匹马,策马而去。
……
风夹着雨,斜打在脸上、身上……
而这一切对沈砚来说却完全感知不到,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如何救叶淮西?
他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所有可能的路径和手段。
直接面圣?以他的身份,若无紧急军情或特召,根本见不到皇帝。即便闯宫,也是死罪,且毫无意义。
求父亲?父亲虽在朝中,但此事已由高拱挑头,涉及勋贵、内廷、海禁之争,父亲贸然出面,不仅可能护不住叶淮西,甚至可能将整个沈家拖入更危险的境地。
找成国公?成国公是受害者家属,又是严禁派领袖,此刻正与高拱一派激烈对抗,他若出面为叶淮西说话,反而会授人以柄,坐实“叶淮西是成国公一派的工具”,让事情更糟。
北镇抚司?都督或许愿意帮忙,但对抗已经浮上台面的“圣意”,哪怕圣意尚不明,都无异于引火烧身。
每条路似乎都被堵死!
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但他不能停,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哪怕要撞得头破血流!
顺天府的城门就在眼前,可是进了城门之后呢,他要往哪边去?雨水模糊了视线,沈砚的心跳比马蹄声还要急促。
……
此时的四时春。
白日那场因周员外闹事引起的风波已然平息。
雨水被挡在门外,屋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雨天的湿寒,也将外界的纷扰暂时隔绝。
周玉瑶的情绪已经平复,只是眼睛还有些红肿。
她坐在小凳上,低声道:“叶姐姐,莫姐姐,又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爹他,怕是还会再来。”
莫黎冷哼一声,将擦拭干净的剑“哐”一声插回鞘中,“来一次我打一次。”
叶淮西将一杯温热的红枣茶递到她手中,“不必怕。”
这两人简单几个字,却给了周玉瑶莫大的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用手背飞快地抹了下眼角,再抬头时,眼中的惶恐一扫而光。
“……昨儿个我试着用新到的赤小豆做了些红豆糕,火候正好,还热着呢。叶姐姐,莫姐姐,快来尝尝!”
小小的屋内,炉火哔剥,茶香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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