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猛地转身。
他没有再看一眼殿内那些丑态百出的同僚,没有理会任何人的拉扯与呼喊,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奉天殿。
他的步伐沉稳,坚定,每一步都像踏在实处,与身后那片摇摇欲坠的末日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直奔吏部尚书王直的府邸。
王直府上,愁云惨淡。
这位掌管天下官吏的六部重臣,此刻正像个普通的老人一样,呆坐在书房里,老泪纵横。
于谦进来时,他甚至没有察觉。
“王公。”于谦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直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到是于谦,悲从中来。
“节庵……完了,都完了……”
“没完!”于谦打断了他,“只要北京城还在,大明就没完!”
王直惨笑一声:“守?拿什么守?靠朝堂上那群只知南迁的软骨头,还是靠你我这几根老骨头?”
“靠一个新的主心骨!”
于谦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王直愣住了,随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
“节庵!你……你疯了!皇上只是被俘,并非驾崩,你此言乃是谋逆!”
“谋逆?”于谦上前一步,双眼死死盯着王直,“眼睁睁看着瓦剌铁骑踏破北京,宗庙社稷毁于一旦,这才是最大的谋逆!”
他凑到王直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惊雷。
“王公,你可还记得,是谁在出征前,于奉天殿死谏?”
王直浑身一颤。
“郕王殿下……”
“你可知,就在死谏前夜,我曾秘访郕王府。”于谦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亲口与我说,大军若去,必有土木堡之祸!他甚至在地图上,为我推演了瓦剌人诱敌深入、断水断粮的每一步!”
“什么?!”王直猛地站了起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于谦,脸上的肌肉因为震惊而抽搐。
“这……这怎么可能?他如何得知?”
“我不知他如何得知。”于谦摇了摇头,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信赖,“我只知道,他不是凡人!他看透了这一切!在所有人都以为皇上会凯旋时,只有他,在为今日之败局做准备!”
王直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
一个被所有人当成笑话的病弱王爷,竟是洞察天机的神人?
这太过匪夷所思,可事实就摆在眼前。
“所以……”王直的声音干涩。
“所以,必须立刻请郕王监国!”于谦斩钉截铁,“唯有他,能聚拢人心!唯有他,能力挽狂澜!”
王直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拳头攥紧又松开。
他心中天人交战。
一边是万劫不复的谋逆之罪,一边是倾覆在即的江山社稷。
最终,他停下脚步,通红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好!”
“我这条老命,就陪你赌这一把!”
“走!去找胡尚书!还有陈阁老!此事,必须有内阁和六部重臣一同出面!”
半个时辰后。
文渊阁一间偏僻的值房内,灯火通明。
户部尚书胡濬、礼部尚书商辂,还有内阁大学士陈循,几位帝国的中枢重臣,全都聚集于此。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骇与凝重。
当于谦将郕王那番“神谕”般的预言公之于众时,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此事……此事当真?”胡濬颤声问道。
王直重重点头:“于侍郎以性命担保,我信他!”
“可……可孙太后那里……”陈循忧心忡忡,“皇长子尚在,若要立新君,也当从长计议,直接拥立郕王,于礼不合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于谦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瓦剌人的马刀,会跟你讲礼数吗?”
“国之将亡,行非常之事!太子年幼,如何能镇住这满朝文武,如何能抵御城外虎狼?”
“社稷为重,君为轻!如今,只有郕王殿下,能救大明!”
“只有郕王,能救我们所有人!”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敲碎了众人心中最后一点犹豫。
是啊,救大明,也是救自己。
城若破,他们这些高官显贵,一个都活不了。
“好!”胡濬一咬牙,“干了!”
商辂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冠。
“我等同去!”
陈循看着眼前这几位同僚眼中的决死之意,长叹一声,也缓缓站起。
“也罢,也罢!就让老夫,也为这江山,再疯一次!”
一个以于谦为首,囊括了内阁、吏、户、礼四部最高长官的核心同盟,在亡国的巨大压力下,以惊人的速度,悍然成型!
他们没有再耽搁一分一秒。
几人整理衣冠,面容肃穆,大步走出文渊阁,直奔后宫。
慈宁宫。
孙太后正抱着皇孙朱见深,无声地垂泪。
前朝的喧嚣让她心烦意乱,对未来的恐惧更让她手足无措。
“皇祖母,父皇……父皇什么时候回来?”年幼的太子仰着头,怯生生地问。
孙太后闻言,哭得更加伤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名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声音尖利。
“太后!不好了!于侍郎、陈阁老他们……他们带人闯进来了!”
“什么?”孙太后大惊失色。
话音未落,于谦已经带着王直、陈循等人,大步流星地走入了殿内。
他们无视了宫女和太监的阻拦,径直来到殿中。
“臣等,参见太后!”
“噗通!”
以于谦为首,五位身穿绯袍的帝国重臣,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这阵仗,让孙太后吓了一跳,怀中的朱见深更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是要逼宫吗?”孙太后声音发颤,脸上写满了惊恐。
“臣等不敢!”于谦抬起头,双眼通红,声音却无比清晰、坚定。
“臣等今日前来,是为大明江山,为京师百万生民,更是为太子殿下,求一条活路!”
孙太后愣住了。
“活路?”
“正是!”于谦重重叩首,“太后!瓦剌大军已破关南下,不日将兵临城下!而我朝堂之上,人心涣散,南迁之声不绝于耳,战和不定,分崩离析就在眼前!”
“臣等恳请太后,立刻下旨,迎请郕王朱祁钰入宫,立为监国,总揽军政大权,主持京师防务!”
“唯有如此,方能凝聚人心,一扫颓势,与瓦剌决一死战!”
“恳请太后,以社稷为重,立郕王监国!”
王直、陈循等人也齐声高呼,声震殿宇。
“恳请太后,立郕王监国!”
孙太后彻底呆住了。
监国?
让郕王来当这个家的主?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儿子,眼中充满了警惕和怀疑。
“为何……为何是郕王?太子在此,六部尚在,为何是他?”
于谦抬起头,直视着孙太后的眼睛,抛出了那句早已准备好的,足以颠覆一切的说辞。
“因为,只有郕王殿下,在皇上出征之前,就已预言了今日土木堡之败!”
“轰!”
孙太后只觉得脑子里一声巨响,一片空白。
她想起了出征前的那一日,皇帝在奉天殿定下亲征大计,满朝文武山呼万岁。也正是那一日,一向在后宫都鲜少听闻其名姓的郕王,竟不顾一切地闯入殿中。
事后,她听宫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过那天的场景——
郕王跪在丹陛之下,咳着血,声嘶力竭地劝谏,说此去凶险,恐有不忍言之祸。
当时,所有人都只当他是个不识大体、被病痛折磨疯了的懦夫。
皇帝当众斥责了他,权倾朝野的王振更是将他百般羞辱,最终一道禁足令,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笑话。
连她自己,在听闻此事后,都只是摇了摇头,觉得这个郕王太过怯懦,上不得台面,白白触了皇帝的霉头。
可现在……
他说的,竟然全都应验了!
那不是疯话,那是神谕!
一股寒意从孙太后的尾椎骨直冲头顶,让她浑身冰冷。
她看着跪在下面的于谦、王直、陈循……这些都是大明朝最顶尖的文臣,是帝国的支柱。
此刻,他们全都将希望,寄托在了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王爷身上。
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了。
在这场滔天的巨浪面前,她一个妇道人家,连同怀里这个年幼的太子,都只是一叶随时会被吞没的扁舟。
而郕王,是这群老臣们共同推举出来的,唯一的舵手。
良久,孙太后松开了紧抱太子的手,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从慌乱变得空洞,最后化为一丝认命的麻木。
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吐出了几个字。
“传……传旨。”
“着人,去西山……”
“请郕王……入宫。”
旨意下达。
一名小太监领了懿旨,随即冲出慈宁宫。
跪在地上的于谦等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监国之议,已成定局。
一道决定帝国命运的旨意,正由最快的快马,冲破京师的恐慌与暮色,朝着那座沉寂的西山,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