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的空气冷得像铁,寒意顺着砖缝爬上来,贴着脚底往骨头里钻。
烛火在供桌前微微摇曳,投在墙上的影子扭曲如鬼爪,每一次跳动都像是时间在屏息。
老K就那么站着,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水珠顺着他灰败的头发滴落,砸在陈旧的地砖上,发出极轻的“嗒”声,随即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身上那条断掉的银链垂在胸前,失去铜铃的一端在微微发颤,金属的冷光在昏暗中一闪一灭,像一条被斩断的信仰尾巴,还残留着往昔的余震。
顾昭亭的姜茶很烫,但我感觉不到温度。
我的指尖贴着杯壁,粗糙的陶土纹理硌着皮肤,滚烫的热意却像被隔了一层铁皮,传不进血肉。
金手指的界面在视野边缘闪烁,老K的心率曲线像垂死挣扎的地震波,每一次峰值的跃升都伴随着他喉结的一次无声滚动——那声音极轻,却在我耳中放大成吞咽命运的咕哝。
他在恐惧,但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生存的恐惧。
一个活了十二年的谎言,比死亡本身更难面对。
“他会在这里站到天亮吗?”顾昭亭压低声音,气息拂过耳畔,带着姜茶的辛辣与他指尖残留的暖意。
我摇了摇头,端着茶杯,缓缓走向老K。
每一步,金手指都在同步分析他因为我的靠近而产生的肌肉微应激反应。
左肩轻微后缩,防御姿态。
右手食指蜷曲,试图抓住什么东西来获得安全感——那动作像极了十二年前,火灾现场那个徒劳地伸向火舌的男人。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接引人”,他变回了十二年前那个在火灾现场束手无策的普通人。
我在他面前站定,距离刚好一米,一个既有压迫感又安全的社交距离。
我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后供桌上林氏母亲的黑白照片。
相框边缘积着薄灰,照片上那双眼睛却依旧平静,仿佛早已看透一切。
“你知道吗,”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精准地刺入这死寂的空气里,“林氏生前最喜欢听雪落下的声音。她说,那不像雨声那么吵,也不像风声那么孤独,每一片雪花都带着自己的故事掉下来,千千万万个故事,把整个世界都埋了,很干净。”
老K的身体猛地一震。
金手指捕捉到他瞳孔在瞬间放大了0.3毫米。
这是“林氏日记”里没有记载的细节,是只属于我和她的记忆。
他终于动了,僵硬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嗫嚅着,喉间发出干涩的摩擦音,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撕裂冻住的肺叶。
“她还说,有些秘密,就该被大雪埋掉,永远不见天日。”我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复述天气预报,“比如,她为什么要偷偷学模型制作。比如,她为什么要在日记里,故意写错她母亲的忌日。”
这句话,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不可能……”他终于嘶哑地挤出几个字,那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硬生生刮出来的,“日记……我核对过……”
“你核对的是字迹,是墨水,是纸张的年份。”我转过头,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但你无法核对一个女儿藏在心里的、对母亲的愧疚。她把忌日写错一天,是因为出事那天,本该是她陪母亲去复查的日子。她失约了。”
我把话说完,便不再看他,转身走回门口。
顾昭亭看着我,眼神里混杂着惊叹与不安。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留下一圈温热的指痕。
他不知道,这些话半真半假。
林氏确实喜欢雪,但后面关于忌日和愧疚的话,是我根据日记里零碎的、看似无关的几处笔误,以及金手指对林氏童年心理创伤的侧写,构建出的最能击溃老K心理防线的“真相”。
逻辑上严丝合缝,情感上无懈可击。
对于一个刚刚信仰崩塌的人来说,这种带着体温的“真相”,比任何冰冷的证据都更有杀伤力。
身后,传来椅子被拖动的刺耳声响——木腿与地砖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老K坐下了,就在那张供桌前。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拿起那本被他奉为圭臬的日记,一页一页,极其缓慢地翻着,纸页的窸窣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是他在用指尖重新确认自己前半生的荒谬。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屋外的雪似乎小了一些,风也弱了,只剩下零星的雪粒拍打窗纸,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某种低语。
我靠在门框上,金手指的界面已经切换。
它不再分析老K,而是基于周麻子的行为模式——“踩断枯枝”这个变量,开始重新推演“模型社”接下来的反应。
原来的预演里,老K回去自首,会引发一场自上而下的清洗。
但现在,周麻子这个“不稳定因素”的出现,让事情变得复杂。
他会怎么汇报?
是如实上报,还是隐瞒老K的“叛变”?
金手指给出了两种可能性的概率:47%和53%。
后者略高。
因为对于一个杀手来说,任务失败比同伴叛变更容易解释。
而一旦他选择隐瞒,那么“模型社”高层就不会立刻注意到老K这条线。
他们会以为,只是坟场的一次普通警报。
这就为我争取到了最宝贵的时间。
“那个杀手,”顾昭亭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屋内的死寂,“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他会回来。”
“他不会。”我轻声说,“一个开始怀疑‘安静’是不是最好归宿的人,在找到新的答案之前,不会再轻易扣动扳机。他踩断枯枝,不是为了警告老K,而是为了说服自己——他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声音,所以任务终止是合理的。他在为自己的动摇,寻找一个符合组织纪律的借口。”
顾昭亭沉默了,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把我的茶杯续满。
热气升腾,模糊了他眼中的疑虑。
就在这时,老K站了起来。
他合上日记,没有像我预演的那样写下什么,而是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处。
动作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亡魂。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清明。
“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她说的那句话的下半句?”他问。
他指的是我最后说的那句“你来听我说完吗?”。
我看着他,知道我的计划需要做出调整。
他没有被彻底摧毁,反而在废墟之上,生出了一点新的执念——不是对神的盲从,而是对一个凡人临终遗言的探寻。
这比单纯的复仇工具,要好用得多。
“她没说。”我回答,“但她留下了一样东西。”
我转身从供桌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盒。
指尖触到盒身时,一股阴冷的金属感顺着神经窜上来。
这不是林氏的,而是她母亲的遗物,里面只有一样东西——一枚老旧的、铜制的模型社徽章。
徽章边缘已经氧化发黑,但中央的齿轮纹路依旧清晰,像一颗沉默的心脏。
这是林氏的母亲,那个看似与一切无关的妇人,留下的唯一线索。
也是我计划里的最后一张牌。
我把木盒递给老K。
“答案,在它最初被制造出来的地方。”我说,“模型社不是凭空出现的。去找它的源头,你或许就能听完那个故事。”
老K颤抖着手接过木盒,像是接住了一个滚烫的烙铁。
他的指尖在盒盖上停留了一瞬,仿佛能透过木纹触到那段被尘封的历史。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金手指都无法在瞬间完成解析——有怀疑,有痛楚,也有一丝近乎朝圣的决意。
然后,他转身,没有片刻停留,推开门,走进了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里。
门外的风雪扑了进来,卷着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
他的背影不再踉跄,反而有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每一步都踏碎雪层下的枯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像是在为自己的新生清场。
顾昭亭走到我身边,看着老K消失的方向,轻声道:“你让他去找组织的源头?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有。”我低头看着指尖,那里还残留着木盒冰冷的触感,“送死,是闭着眼睛。而他,是自己选择睁开眼。”
我关上堂屋的门,隔绝了屋外最后一点风雪声。
一切又回归安静,但这安静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它不再是组织的戒律,而是我亲手缔造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天刚亮,雪停了。我蹲在堂屋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