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钟绳,就那么在静止的黄昏里,在我眼前,轻轻荡了一下。
幅度很小,若非我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于此,几乎会以为是自己眼花。
但那不是错觉。
那一下,像一句无声的回答,一个来自阴影里的承诺——微弱却清晰,如同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细响,预示着崩塌的开始。
周麻子,他答应了。
我的心跳骤然停滞,随即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猛地抛入冰窟。
寒意从脊椎窜上后脑,指尖泛起麻木的刺痛,仿佛血液瞬间凝固。
计划不再是纸上那几行冰冷的文字,它活了过来,变成一头即将挣脱牢笼的野兽,而我,就是那个打开笼门的人。
我能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一声声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会准时。”顾昭亭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低沉而沙哑,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摩擦的粗粝感。
他没有看钟楼,目光始终落在我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着最后一抹残阳的血色,也映着我苍白的脸。
风从山岗吹来,卷起他衣角,发出细微的猎猎声,带着黄昏将尽的凉意。
“但晚照,你记着,钟声是信标,也是铡刀。第七声落下之前,你必须让一切就绪。差一秒,我们两个,都会被这钟声碾碎。”
我握紧了掌心那枚冰冷的银戒仿品。
金属的寒意透过皮肤渗入血脉,指尖几乎失去知觉。
它和我从老K助理手上看到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连戒圈内侧细微的划痕都模仿得惟妙惟肖——那道斜向的刻痕,像一道旧伤,触及时能感受到微小的阻滞。
这是顾昭亭的诚意,也是周麻子的投名状。
我低声问,声音不受控制地发颤,像风吹过枯草:“那句话……对他真的有用?”
“你母亲当年的事,是周麻子心里拔不掉的一根刺。”顾昭亭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望向远处山岗上那个小黑点。
风里传来他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远处枯草被踩断的脆响。
“他母亲和你母亲是同一天‘上传’的。他也只听到了六声钟响。他问了,得到的答案和你听到的如出一辙——‘第七声在心里’。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等一个能戳破这个谎言的人。”
原来如此。
我的痛苦,也是他的痛苦。
组织的谎言,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住了村里的每一个人,而我和周麻子,只是众多被缚的囚徒中,最先试图用彼此的伤口去割开这张网的两个人。
我将戒指套在食指上,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连呼吸都变得清冽如霜。
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仿佛被冷水泼醒。
我抬头,迎上顾昭亭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第七声响起时,我会躺在该躺的地方。”
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我们之间无需赘述,彼此都是在制度的刀刃上行走的人,每一步都可能是最后一步。
他转身,向着村里祠堂的方向走去,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孤独而决绝。
皮靴踩在碎石路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渐渐远去,融入渐浓的暮色。
而我,也转过身,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山岗上,老K助理的身影依然像一枚钉子,牢牢钉在那里,监视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我甚至能想象他镜片后的眼睛,像鹰隼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那镜片或许正反射着最后一缕天光,冷得像蛇的鳞。
夜色,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浸染了整个村庄。
空气变得厚重,带着湿冷的土腥味,连呼吸都像在吞咽黑暗。
家家户户早早地熄了灯,一种诡异的死寂笼罩下来,连狗吠和虫鸣都消失了。
这并非安宁,而是一种被规训到极致的沉默——连风都屏住了呼吸,树叶悬在半空,纹丝不动。
每个人都知道,今晚是“传承日”,老K的人在村里,任何异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这种死寂,却正是我需要的掩护。
我推开姥姥的房门,木门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像是从沉睡中被唤醒的叹息。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草药味,混合着樟脑和旧棉被的霉味,鼻腔里泛起微酸的滞涩感。
姥姥已经睡下了,呼吸均匀而微弱,像风穿过枯井的缝隙。
按照计划,孙会计留下的权限会在午夜时分生效,我将通过那台老旧的终端机,为姥姥录入“临床死亡”状态。
而在老K的剧本里,姥姥的“自愿上传”,是对组织“永生”理念的最高致敬,是对所谓“传承”的完美践行。
他会为此着迷,会暂时忽略流程中的微小瑕疵。
我站在床边,借着窗外渗入的微弱月光,看着姥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她脸上每一道沟壑都像刻着岁月的密码,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什么梦话。
我的金手指不受控制地被触发,一段模糊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自动回放。
那是几天前,我喂姥姥喝粥时,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晚照……他们说……你妈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再也不用受苦了……是真的吗?”
当时我只是含糊地点头,敷衍了过去。
可现在,这个问题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每一次心跳都牵动那根刺,疼得发麻。
我正在做的,不就是把姥姥也送去那个所谓的“好地方”吗?
我利用她的衰老和混沌,将她推上祭台,只为换取我自己的一线生机。
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攫住了我,胃里翻涌着苦涩,喉咙发紧。
我俯下身,轻轻握住姥姥干枯的手,她的手很凉,皮肤薄得像纸,血管在皮下微微凸起,像干涸的河床。
我在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懂的家乡话说:“姥姥,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似乎听到了,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翻了个身,睡得更沉了。
我直起身,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
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
我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指尖在门把上留下一道湿冷的汗痕。
客厅的挂钟,时针正缓缓指向十一点。
金属指针划过表盘的滴答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像倒计时的秒针,敲在神经上。
时间不多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床下拖出一个木箱,打开。
里面是我绘制的那张“假死流程图”。
纸张边缘已经磨损,红笔的标注像干涸的血迹。
我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字上:“让周麻子,敲第七声。”
这不仅仅是干扰,更是审判。
当周麻子敲响那第七声钟时,敲响的将是组织的丧钟,也是为他母亲,为我母亲,为所有被“六声钟”带走的人,补上的一声迟到的安魂曲。
可真的……这么简单吗?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闪过我的脑海。
老K和他背后那个庞大的组织,真的会因为一个“传承”仪式而放松警惕?
顾昭亭的签字,周麻子的钟声,孙会计的权限……我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些“人”的身上。
可万一,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偏差呢?
我忽然想起母亲临走前几天,她曾把我叫到身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她塞给我一个东西,说:“晚照,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所有人都不可信,那就信它。”
当时我并未在意。
可现在,这句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被计划塞满的混沌大脑。
所有人都不可信……
我的目光猛地转向墙角那个积满灰尘的柜子。
柜子有三扇门,样式老旧,是母亲的嫁妆。
木纹上落着薄灰,指尖划过时留下浅浅的痕迹,带着陈年木料的干涩感。
我快步走过去,心跳如鼓,撞击着胸腔,连耳膜都在震颤。
我的记忆告诉我,母亲当时指的,就是这个柜子。
我拉开第一扇门,里面是些旧衣服,散发着樟脑丸的刺鼻气味,布料摩擦时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拉开第二扇门,是一些泛黄的书本和信件,纸页脆得像枯叶,指尖一碰就微微卷曲。
我的手停在第三扇门前,迟疑了。
这扇门,自我记事起,就总是锁着的。
母亲说,里面放着家里最重要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打开。
现在,就是那个“万不得已”的时刻了。
我从脖子上取下一把早已被体温捂热的铜钥匙,这是母亲留给我的。
金属贴着皮肤,带着熟悉的温存。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清脆得像骨头断裂。
我缓缓拉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后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个小小的梳妆台。
台上,静静地放着一个青釉瓷罐。
我认得它。
这是母亲最喜欢的桂花膏,她总说,这味道能让人心安。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它放在这里,从未动过。
我的指尖有些发冷,几乎握不住那冰凉的瓷罐。
我坐了下来,在这片被遗忘的、密不透风的黑暗里,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这个来自过去的信物。
远处村庄的死寂,祠堂钟楼的阴影,山岗上窥视的眼睛,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我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
我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旋开了那早已干涸的桂花膏罐的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