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墟峰的日子，因栖梧的强行入驻，陡然间多了许多“生机”。
每日清晨，栖梧必定准时出现在主殿外。
有时端着精心炮制的灵露羹汤。
有时捧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据说能安神养魂的奇花异草，花样百出，锲而不舍地试图用各种方式“温暖”他那清冷如冰的师尊。
离阙大多时候只是淡淡一瞥，偶尔会应一句“无需”。
更偶尔，会在栖梧那湿漉漉、委屈巴巴的赤瞳注视下，默许那杯温热的灵露放在手边，直至凉透。
但这于栖梧而言，已是莫大的进展。
他如同嗅到蜜糖的熊，越发殷勤，将魔尊的威严抛诸脑后，整日里琢磨的便是如何能更靠近师尊一寸，如何能让那冰雪容颜为他融化一分。
偏殿被他布置得愈发舒适，甚至偷偷挪来了魔宫的暖绒毯铺在地上，只因觉得那冰冷玉床配不上“离师尊如此之近”的殊荣。
他夜间常常竖着耳朵，聆听主殿哪怕最细微的动静，幻想着师尊是否会需要他。
这般动静，自然瞒不过离阙。他只是不言，如同静默的雪峰，看着那簇赤焰在自己划定的界限边缘跳跃、试探。
与此同时，玄天宗另一处僻静的山谷——绝情谷。
此处与凌墟峰的清冷、血樱阁的寂寥皆不相同。
谷中灵气稀薄，万物凋敝，唯有一种名为“断尘草”的灰白色灵植遍布山野，散发出令人心绪平宁乃至逐渐淡漠的气息。
此处，正是玄天宗内修炼无情道的最佳场所之一。
一道孤绝清瘦的身影，正盘膝坐于谷心一块光秃的灰岩之上。
正是离珩。
他双目紧闭，面容平静无波，周身的气息与这绝情谷几乎融为一体，冰冷、沉寂、漠然。
与栖梧那恨不得将满腔炽热都捧给师尊的浓烈情感截然相反，离珩正在做的，是剥离，是斩断，是忘却。
无情道，并非绝情绝性，而是将七情六欲层层剥离，炼化，最终达到一种超然物外、天道无私的境界。
修炼此道者，情绪会愈发淡漠，对外界的感知也会逐渐趋于绝对理智，乃至冷酷。
离珩天资极高，心性又经百年前那场巨变打磨，修炼此道进境极快。
此刻，他识海之中，正反复推演着师尊离阙所授的无情道心法。
往日种种，喜怒哀乐，如同浮光掠影般掠过心间，却再难激起太大波澜。
便是想起师兄栖梧那日的滔天魔威与失控，心中也只是冷静地分析其利弊得失，再无当时那复杂的五味杂陈。
情感正在一点点抽离，理智如同冰层般覆盖而上。
忽然，他周身气息微微一荡，谷中稀疏的灵气向他缓缓汇聚，那灰白色的断尘草无风自动。
他遇到了一个关隘。
并非力量不足，而是心绪间仍有最后一丝极细微的牵绊，如同透明的丝线，缠绕在道心之上，阻碍着那层淡漠冰壳的彻底圆满。
那丝牵绊，极其微弱，却坚韧无比。
源自何处？
离珩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神识内观，追本溯源。
模糊的画面闪过——是师尊那双冰蓝色、看似无情却总在关键时刻护住他与师兄的眼眸；
是师兄那嚣张跋扈、却会在师尊面前露出委屈依赖神情的脸庞……
是“师门”二字。
并非浓烈的情感，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本能的羁绊与……归属？
无情道，要斩断尘缘，包括这师门之缘么？
离珩陷入短暂的静默。道心在绝对的理智与那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牵绊间，微微摇摆。
凌墟峰主殿。
栖梧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碟刚出炉、晶莹剔透仿佛冰雪雕成的“寒玉糕”捧到离阙面前。
“师尊，这是弟子用千年雪莲芯和冰髓做的，清甜不腻，入口即化，您尝尝？”他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离阙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碟显然费了不少功夫的点心上，静默一瞬，终是淡淡道：“有心了。”
虽未动筷，却已是难得的认可。
栖梧顿时笑逐颜开，正想再凑近些说话，却忽然似有所感，猛地转头望向绝情谷的方向！
他脸色微微一变，赤瞳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师尊……”他下意识地看向离阙。
“绝情谷那边……好像是阿珩的气息？刚才似乎波动得有些异常？”
他修为高深，灵觉敏锐，虽隔得远，依旧捕捉到了离珩刚才那瞬间的气息变化。
离阙冰蓝色的眼眸亦望向那个方向，目光悠远深邃，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峦，看到谷中那道正在经历道心拷问的清瘦身影。
他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似乎早已料到。
“无情道之关隘，需他自行勘破。”
离阙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担忧或急切。
“外力干预，反为不美。”
栖梧闻言，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他虽常与离珩斗嘴，但内心深处极为看重这个师弟。
听闻师弟修炼可能遇到难关，顿时有些坐不住。
“可是师尊……”他语气带上一丝急切。
“无情道凶险，稍有不慎便可能道心受损，甚至……变得冷冰冰不像个人！师弟他……”
他想说师弟本来话就不多，再修下去岂不是要变成冰块了？但看到师尊清冷的侧颜，又把话咽了回去。
离阙转回目光，看向栖梧那副焦急模样，与他平日里无法无天的魔尊形象大相径庭。
“道之所选，路之所向。”
离阙语气依旧平淡，“或破茧成蝶，或作茧自缚，皆为其缘法。”
这话听起来冷酷，却蕴含着天道至理。
栖梧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对上师尊那双仿佛洞悉一切、却又平静得令人心安的冰蓝色眼眸，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只是忍不住又担忧地望了一眼绝情谷的方向，赤瞳中情绪翻涌。
师尊如此平静，想必师弟应无大碍？可他心里总觉得那劳什子无情道不是好东西！
离阙将他这副坐立难安的模样尽收眼底，不再多言，重新阖上眼眸，继续他的静修。
殿内，暖香依旧。
殿外，风雪未停。
绝情谷中，离珩周身的灵气波动已逐渐平复，那丝微弱的牵绊似乎被暂时压下，未能彻底斩断，却也未再阻碍他的修行。
他依旧静坐，面容愈发淡漠，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挣扎从未发生。
凌墟峰上，栖梧却再也静不下心修炼，满脑子都是师弟会不会练功练傻了，琢磨着要不要找个借口去“探望”一下。
而离阙，静坐如山，仿佛超脱于所有纷扰之上。
师徒三人，同处一宗，却仿佛置身于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者于冰雪峰顶，静看云卷云舒，纵容着身旁炽焰跳跃；
一者于寂寥樱阁，心系两头，炽烈如火却难掩担忧；
一者于绝情谷中，剥离七情，渐覆冰霜，走向一条孤绝之道。
冰火同天，道各殊途。
前路茫茫，皆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