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烈日将最后一缕水汽都榨干，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变形。黄沙之上，两道人影沉默地前行，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孤寂的足迹。
离阙玄衣肃穆，步履间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每一步落下，都似有千钧之力压在心口。
百年前金驼卫的悲歌，宋玉宸的叛离，秘匣中未知的重器，骨笛牧那融入了玄天禁术的怨毒笛音……如同一块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垒在他本就布满裂痕的心核之上。
栖梧裹着那件刺眼的雪色外袍，不远不近地跟在离阙身后半步。
他敏锐地察觉到师尊周身弥漫的那股几乎化为实质的低气压——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仿佛信仰基石被侵蚀后产生的、带着悲怆的质疑。
这氛围让他心头莫名烦躁，仿佛自己也被那无形的重压所笼罩。
他几次想开口刺探那秘匣的真相，想用刻薄的话语撕开离阙此刻的沉寂，但目光触及对方挺直却透着一丝孤绝的背影，那些尖锐的词句到了嘴边，又被某种更复杂的东西堵了回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人逼疯时，天际尽头，一点刺目的金芒骤然撕开了单调的灰黄色苍穹！
那光芒初时如豆，转瞬间便由远及近，膨胀为一艘流线锐利、通体闪耀着璀璨金辉的巨大仙舟！舟身并非凡俗木料，而是某种温润如玉又坚逾精金的灵材锻造，表面流淌着水波般的灵光。
仙舟两侧，巨大的金色羽翼符文层层叠叠展开，每一次扇动都带起无声的罡风，将下方的沙海犁出深深的沟壑。
舟首并非狰狞兽首，而是一枚由无数繁复星辰轨迹勾勒而成的巨大立体玄天宗徽印——八角垂芒星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堂皇正大之气。
仙舟悬停于两人头顶百丈高空，庞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带来一片难得的阴凉。舟身侧舷无声滑开一道光门，一道身影如离弦之箭，裹挟着清越的剑鸣，自高空激射而下！
来人并未御使任何法器，而是足踏虚空，身形矫若游龙！
他身着一袭玄天宗内门精英弟子的标准制式天青色劲装，但衣领袖口处，却以极细的金银双线绣满了流动的云雷星宿纹饰，在日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华光。
腰间束一条镶嵌着星辰碎玉的银丝绦带，更衬得身形挺拔如松。
墨黑的长发并未如离阙那般一丝不苟地束起，而是以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了个髻，几缕不羁的发丝垂落鬓角，随风飞扬。
“弟子离珩，奉掌门法旨，前来接应师尊！”
清朗如玉石相击的声音穿透了戈壁的燥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
话音未落，人影已轻盈地落在离阙身前丈许的沙地上，足尖点地，竟未激起半点沙尘。
他双手抱拳，动作干净利落，深深一揖，姿态恭敬却不显卑微，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离阙的脚步停住了。他缓缓抬眸，目光落在眼前这挺拔如青竹的少年身上。
当离珩抬起头，露出那张年轻而俊朗的脸庞时，离阙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那是一双极亮的眼睛。瞳仁是纯净的墨色，深处却仿佛蕴藏着跳跃的星火，清澈、坦荡，充满了未经世事磋磨的锐气与蓬勃的生命力。
此刻，那双眼睛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与孺慕，热切地望向离阙，仿佛能驱散这戈壁所有的阴霾。
像…太像了…
离阙的心湖深处，仿佛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眼前这双充满生机与锐意的眼，瞬间与记忆中某个早已被血色和魔气覆盖的、同样清亮倔强的少年眼眸重叠起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刚刚拜入他门下的栖梧。
那时的栖梧，眼中也曾有过这样纯粹的光，也曾这样毫无保留地仰望着他…只是后来…
一丝极其细微的痛楚掠过离阙眼底，快得无人察觉。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思绪，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比面对栖梧时少了几分冰封的寒意：“嗯。一路辛苦。”
离珩这才直起身，目光转向离阙身后半步、裹在雪色外袍里的栖梧。
当看清栖梧的面容和他身上那件明显属于离阙的衣袍时，离珩眼中那蓬勃的星火瞬间闪烁了一下。关切依旧，但深处却迅速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好奇、探究、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以及…某种沉甸甸的愧疚。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脸上重新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对着栖梧也抱了抱拳，语气爽朗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栖梧师兄？别来无恙？”
“师兄？”栖梧眉峰一挑，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冷得像戈壁夜晚的风。
他的目光带着审视，毫不客气地在离珩身上扫过，从那身价值不菲、绣工精湛的劲装，到那张年轻俊朗、写满阳光的脸，最后定格在那双让他心头莫名烦躁的、过分清亮的眼睛上。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着排斥与嘲讽的情绪在心底滋生。“小师弟…倒是好气派。”
离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却没有被栖梧的冷言击退。他像是早已预料到这般反应，反而向前踏了一步，解下腰间一个通体碧绿、温润生辉的玉质酒囊。
那酒囊造型古朴，囊身上浮雕着松鹤延年的图案，隐隐有灵光流转。
“师兄说笑了。”离珩的声音依旧清朗，却多了一份郑重。
“气派是师尊和宗门给的。离珩此来，一是奉掌门之命接应师尊，二是…”他顿了顿，目光坦荡地迎向栖梧冰冷审视的视线。
双手捧着那玉质酒囊，竟对着师尊深深作了一揖，“…是为当年‘血玲珑’一事，特来向师尊赔罪！”
“血玲珑”三字一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栖梧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周身那空荡的灵脉深处，蛰伏的魔气仿佛被唤醒，发出无声的咆哮！离阙的眉心也几不可察地蹙起，目光落在离珩身上，带着一丝审视。
离珩维持着作揖的姿态，声音清晰而沉凝：
“当年离珩年幼无知，心志不坚，被那邪物蛊惑，竟…竟险些铸下大错，伤了师尊！此事虽非离珩本愿，但大错已成！每每思及，如芒在背！师尊当年为救师兄，不惜以身饲魔，更是为我忍受屈辱，后携玄天宗同门更是救我于危难之间，这份情义与牺牲，离珩虽万死难报其万一！”
他抬起头，眼中是毫不作伪的痛悔与诚挚，双手将玉质酒囊奉得更高，“此乃玄天宗秘窖所藏千年‘醉仙酿’，非重大节庆不可启封。
掌门特允离珩取来一囊。离珩自知此物远不足抵偿万一，只求师尊…能暂息雷霆之怒，给离珩一个…弥补的机会！”
醉仙酿的醇厚香气，从那玉质酒囊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瞬间压过了戈壁的尘土气息，带来一股清冽甘醇、直透神魂的异香。
这香气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栖梧紧绷的神经和翻腾的魔气都微微一滞。
栖梧盯着离珩，看着那双写满真诚与愧疚、清澈见底的眼睛。这眼神太干净，太坦荡，与他记忆中那些虚伪狡诈的面孔截然不同。
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涌上心头。当年血玲珑事件，他记得每一个参与围杀离阙的叛徒面孔，里面…似乎并没有这样一双眼睛？而且，以离珩此刻展现的修为根基之稳固、气息之纯正，绝非当年那些被轻易蛊惑的宵小可比。这赔罪…是真心，还是…另有所图？
栖梧没有接那酒囊，只是冷冷地看着离珩，嘴角的弧度带着嘲讽：“弥补？拿酒？小师弟，你这份‘诚意’，还真是…别致。”
离珩捧着酒囊的手依旧稳定，脸上并无被嘲讽的尴尬，反而露出一抹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明朗笑容：
“师兄见笑了。酒自然是俗物，只是…离珩想着，当年之事，让师兄与师尊都受了许多苦。这醉仙酿虽不能解忧，但至少…能暖一暖心肠？戈壁苦寒，师尊的伤…也需要些温和之物滋养经脉。”
他说着，目光飞快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扫过离阙依旧苍白的脸色和眉心那黯淡的裂痕。
这番话说得极其自然，既回应了栖梧的嘲讽，又巧妙地将关切转向了离阙的身体，更点出了此酒并非单纯赔罪，亦有疗愈之效。其心思之玲珑剔透，远超寻常少年。
离阙看着离珩捧着酒囊、坦坦荡荡又带着一丝少年羞赧的模样，再看着他望向自己时那清澈眼底毫不作伪的关切，眼前竟又是一阵恍惚。
这捧酒赔罪，却又暗含对师长关怀的细腻心思…这明朗笑容下藏着的狡黠与聪慧…像一道阳光，穿透了戈壁的阴霾，也穿透了他心中那层因百年秘辛而凝结的厚重冰壳。
恍惚间，仿佛时光倒流，又看到了那个在晨光熹微的玄天宗演武场上，捧着新摘的带着露水的灵果，笑嘻嘻地要与他“分享”，实则只是想偷懒少练一套剑法的…少年栖梧。
那早已被血色和魔气覆盖的、属于“徒弟”的、纯粹的温暖碎片，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名为离珩的少年，猝不及防地唤醒。
离阙冰封的眼底，那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似乎扩大了些许。他微微抬手，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极其怪异、不同于之前任何一种旋律的骨笛声，陡然从远方的沙丘之后传来！
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呜咽尖啸，而是变得极其低沉、缓慢，如同沉重的石磨在缓缓转动，又像是无数巨石在沙层深处沉闷地滚动、碰撞！
伴随着这怪异的笛声，众人脚下的沙地，竟然开始微微震颤起来！
离珩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捧着酒囊的手也下意识地握紧，猛地抬头望向笛声传来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师尊！这笛声…？！”
栖梧也霍然转身，眼神凝重。这声音…充满了某种“召唤”和“搬运”的意味！
离阙的目光瞬间从离珩身上移开，投向那未知的沙丘深处，冰封的眼底再无一丝涟漪，只剩下绝对的冰冷与肃杀。他薄唇微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那沉闷的笛音：
“它…在搬运东西。金驼卫押送的…‘秘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