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影灯的白焰在深渊入口剧烈摇曳,与反扑的永恒黑暗殊死搏杀。栖梧用尽最后的力量,将离阙那盏即将熄灭的魂灯死死护在怀中,任由净化之焰焚烧自己的识海与记忆。
前世焚仙台的恨意、被护住残魂的震撼、雨巷中的执念…一切都在白焰中化为灰烬,只留下一种巨大的、被掏空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虚弱。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似万年。
深渊深处暴怒的咆哮和焚影灯的光芒一同黯淡下去。
倒影古镇彻底崩碎、消散。
栖梧感到脚下猛地一空,冰冷粘稠的触感被潮湿的空气取代。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猛地睁开眼。
青石板,斑驳白墙,连绵细雨。
他们回来了!回到了现实世界的雨巷!就在柳氏祖祠前那个被强行撕开、此刻已凝固成黑洞的深渊入口旁!
怀中的重量让他低头。
离阙靠在他胸前,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透明,但眉心那道裂痕边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银辉与血玉霞光交织的痕迹,冰蓝魂火虽如风中残烛,却仍在顽强跳动。
更让栖梧心头一松的是,师尊手腕上那圈诅咒黑纹,颜色淡了许多,扩散彻底停止,只留下淡淡的灰影。
活下来了…
巨大的虚脱感席卷全身,栖梧想动一下手指,却发现连抬起眼皮都无比费力。更让他恐慌的是,脑子里一片混乱的空白。
他是谁?为什么在这里?怀里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心口这么痛?无数破碎的、焦糊的画面在意识边缘闪烁,却抓不住任何清晰的片段,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无处安放的悲伤和…恐惧?
对眼前这个人的恐惧?
就在这时,离阙长长的睫羽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冰蓝的瞳孔,褪去了深渊的混乱,重新变得澄澈,却深不见底,如同暴风雪后的冻湖,平静下蕴藏着足以冰封一切的寒意。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栖梧脸上,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灵魂洞穿的审视。
栖梧下意识地一颤!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仿佛被天敌锁定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想后退,身体却不听使唤。
离阙的目光扫过栖梧茫然空洞的眼睛,再感知到他体内那微弱混乱、如同被大火烧过荒原般的灵力波动,最后落在他手腕上那圈虽然黯淡却依旧存在的诅咒灰影上。
冰蓝的瞳孔猛地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暴怒和后怕的冰冷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谁…准你…点燃自己?!”离阙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冻土,每个字都带着冰碴,狠狠砸在栖梧混乱的意识上!
栖梧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刺骨的怒意冲击得心神剧震!本就混乱的识海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掀起惊涛骇浪!无数焦糊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
锁链!滚烫的锁链!灼烧皮肉的剧痛!
金光!毁灭一切的金光!灵魂被撕裂的恐惧!
还有…高处那道漠然俯视的身影…冰冷的声音…
“此乃天命…”
“啊——!”栖梧猛地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嘶嚎,身体蜷缩成一团,如同受伤的野兽,本能地想要远离离阙!恐惧压倒了一切!眼前这个人…这个人带来的是痛苦!是毁灭!
离阙伸出去想扶住他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着徒弟眼中那纯粹的、毫不作伪的恐惧和抗拒,看着他因为痛苦记忆碎片冲击而剧烈颤抖的身体,看着他手腕上那圈自己未能彻底清除的诅咒灰影…焚影灯点燃时。
栖梧识海被焚烧、记忆化作灰烬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离阙刚刚稳固的神魂!
为了救他…他的徒弟…那个带着前世焚身恨意归来的栖梧…竟选择燃尽了自己的一切!包括那些恨,那些怨,甚至…那些刚刚知晓的、关于他并非无情抛弃的真相!换来他这盏残灯的重燃!
代价是…一个空白的、恐惧他的、道基近乎焚毁的栖梧!
“噗!”离阙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血中不再有金芒,而是纯粹的冰蓝,带着神魂本源的气息!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神魂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冰封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又被更坚硬的寒冰强行冻结。
他缓缓收回僵在半空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周身那股暴怒的寒潮被他强行收敛,只剩下一种冻彻骨髓的平静。
他撑着天罡镇魔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地上、依旧沉浸在痛苦记忆碎片中颤抖的栖梧,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冷,更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自今日起,未得吾令,不得擅动灵力,不得离开吾身侧十步。你的命,是焚影灯换回来的。在清除诅咒、稳固道基之前,它不属于你。”
这是禁锢!是剥夺!以守护为名的枷锁!
离阙不再看栖梧的反应,转身望向雨巷深处。听雨客栈方向的黑气虽然消散大半,但依旧有稀薄的黑雾缭绕,芸娘断断续续的哭声在雨中飘荡,更添凄凉。
古镇并未因倒影世界的崩碎而恢复生机,反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与不安。诅咒的根源虽被重创,但远未根除。
渊影之主在深渊中的咆哮犹在耳边,柳氏真正的祖祠、那七盏骨灯的本体,仍是悬顶之剑。
他需要恢复,需要找到彻底清除栖梧体内诅咒和修复道基的方法,更需要应对渊影之主随时可能降临的反扑。而身边这个…只剩下一具空壳和本能恐惧的徒弟,成了最大的变数和…负担。
离阙迈步向听雨客栈走去,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他必须掌控一切,不能再让栖梧有任何“自作主张”、玉石俱焚的机会!哪怕…被怨恨。
栖梧蜷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离阙冰冷的话语如同枷锁,将他混乱的意识暂时禁锢。
他看着那道清冷、挺拔却透着无尽疲惫和疏离的背影在雨中渐行渐远,一种巨大的、被抛弃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跟上,身体却虚弱得不听使唤,手腕上那圈诅咒灰影隐隐作痛。
“别…别丢下…”他无意识地呢喃,声音淹没在雨声中。
混乱的识海里,那些焦糊的记忆碎片中,似乎有一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毁灭金光的温润血色一闪而过,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却又转瞬即逝,被更深的茫然和恐惧覆盖。
听雨客栈内一片狼藉。桌椅倾覆,灯笼熄灭大半。芸娘抱着她丈夫——一个身体已透明超过九成、仅靠一盏特制灯笼维持着模糊人形的男子——瘫坐在角落,哭得几乎昏厥。
阿竹靠在门边,脸色惨白,双手缠着绷带,旁边放着几把破损的油纸伞。
哑婆坐在阴影里,枯瘦的手指间捻着一张被血浸透大半的红色剪纸,剪的似乎是一座被黑雾笼罩的祠堂。
当离阙带着一身寒气踏入客栈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希冀和更深的恐惧。
芸娘更是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扑过来哭求:“真人!求您救救当家的!他…他快撑不住了!”
离阙的目光扫过芸娘丈夫那几乎透明的身体,又落在门口姗姗来迟、扶着门框喘息、脸色苍白如鬼、眼神茫然又带着一丝惊惶不敢靠近的栖梧身上。冰蓝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他没有回应芸娘的哭求,径直走到一张还算完好的桌旁坐下,闭目调息。天罡镇魔剑横于膝上,玉衡星光芒黯淡。
他需要尽快恢复一丝力量,应对接下来的风暴。至于栖梧…离阙的神识如同无形的锁链,牢牢锁定在十步之外那个倚着门框、微微发抖的身影上。
只要他不动用灵力,不试图离开…暂时,就这样吧。
栖梧感受到那道冰冷锁定的神识,身体绷得更紧。他看着闭目调息、仿佛与周遭隔绝的离阙,又看看哭泣的芸娘,透明的芸娘丈夫,受伤的阿竹,沉默的哑婆…
一种格格不入的孤独感和巨大的恐慌淹没了他。他想帮忙,却不知从何帮起,更不敢靠近那个让他灵魂都感到恐惧的源头。
阿竹包扎的手动了动,似乎想给栖梧递把伞,却被离阙身上散发的无形寒意冻住动作。哑婆抬起空洞的“眼睛”,对着栖梧的方向,缓缓摇了摇头。
客栈内,只有芸娘压抑的啜泣和窗外连绵的雨声。一道无形的、冰冷的裂痕,在劫后余生的师徒之间,在压抑的死寂中,悄然划下,深可见骨。
离阙紧闭的眼睫下,无人看见的角落,一丝极淡的血色,缓缓渗出,染湿了素白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