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阁内,那股萦绕了数月之久的浓郁药香,被一种奇异而清冽的草木芬芳所取代。
太子李康“起死回生”的消息,如同一阵春风,在短短半日之内,吹遍了京城内外的每一个角落。
太医院的所有御医,都陷入了一种混杂着世界观崩塌与狂热崇拜的奇妙状态。
他们将李景剩下的那几株“韭葱”视若神明,每日焚香沐浴,小心翼翼地切下比发丝还细的一小段,试图从其中研究出“起死回生”的奥秘。
而这场神迹所带来的最直接的政治效应,便是在第二日的大朝会上,彻底压垮了保守派士族们的最后一丝抵抗意志。
当太子李康虽然依旧需要人搀扶,但面色红润地出现在御和殿时,以内阁首辅范章为首的一众老臣,看向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看待一个病弱的储君,而是在看待一个……被护佑的天选之人。
再无人敢于反对新政。
仁宗皇帝龙心大悦,当庭下旨,成立“新政推行司”,由太子李康挂帅总统,晋王李景从旁辅佐,总揽“计口授田”、“开放海贸”、“一条鞭法”等所有改革事宜。
一时间,整个大舜朝堂,一扫叛乱后的阴霾,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蓬勃朝气。
一道道旨在丈量土地、筹建市舶司的圣旨,如雪片般从京城飞向全国各地。
所有人都相信,一个强大的、富庶的盛世,即将在他们手中,冉冉升起。
就连李景,看着病体初愈却精神百倍、每日伏案处理政务至深夜的太子,感受着朝堂之上那股昂扬向上的氛围,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欣慰。
或许,守护这样的一个人间王朝,也并非一件枯燥之事。
然而,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件事。
当光明即将普照大地之时,潜伏在黑暗角落里的毒蛇,往往会发起疯狂的反扑。
……
千里之外,辽东。
草原大帐内,一份来自江南的密报,正静静地摊开在刘莽的面前。
密报的内容很短,却字字诛心。
“太子李康病愈,新政将行。”
“嘭!”
刘莽仅剩的右手,猛地一拳砸在身前的木案之上!
那张用整块硬木打造的桌案,竟被他这含怒一击,砸出了一道道清晰的裂痕!
“李康!还有李景!”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眼中迸射出的怨毒与杀意,几乎要凝为实质!
他当然知道那“新政”是什么!
天幕盘点之时,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要仔细!
“计口授田”、“开放海贸”……这些政策,对于那些旧有的士族门阀而言,是剜心之痛。
但对于一个意图开创盛世的君主而言,却是足以在最短时间内,凝聚国力、收拢民心的利国方略!
“不能让他们成功!”
一名心腹将领面带忧色,沉声道:“主公,一旦舜朝的新政推行开来,不出几年,其国库之丰盈,民心之稳固,都将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届时,我等……我等再无翻身之日啊!”
“翻身之日?”刘莽发出一声森然的冷笑,“你以为,本王会给他们时间吗?”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地图前。
那双眼眸,没有看向北方的战场,也没有看向中原的腹地,而是死死地,盯住了那片富庶繁华、却又远离权力中心的……江南。
“晋王?哼!你以为,打仗就只是在战场上拼杀吗?”
刘莽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志在必得的弧度。
“太天真了。”
他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杭州”、“苏州”、“扬州”这几个江南最富庶的城市。
“本王在江南经营了十几年,当年那些靠着本王贩卖私盐、倒卖灾粮而发家致富的盐商、粮商们,如今,一个个都已是富甲一方的豪绅。”
“他们的财富,他们的船队,以及遍布江南各州府的人脉……这,都为本王所用!”
他猛地回头,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传密令,给江南几大家族,让他们,立刻动用财力,不计代价……买空江南的粮市!”
“告诉他们,不要存粮,本王要的是……恐慌!”
“我要让江南的米价,在一个月之内,翻上十倍!我要让那些刚刚分到田地,还做着丰收美梦的泥腿子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饿死!”
心腹将领听得是头皮发麻,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招简直比千军万马的冲杀,还要歹毒百倍!
然而,刘莽的毒计,还远未结束。
他将手移到了地图上那条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上。
“还有,派人去东瀛,联络那些常年从咱们这里购买铁器和粮食的‘老朋友’。”
他口中的“老朋友”,指的正是那些神出鬼没、杀人越货的倭寇海盗。
“告诉他们,本王手中有最新的大舜海防图,可以为他们提供补给,甚至为他们指明哪座城池最富庶,哪里的卫所最空虚。”
“本王对他们,只有一个要求……”
刘莽的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
“——我要让大舜的东南沿海,在一个月之内,变成一片火海!”
……
七日后,西京,御和殿。
朝会的气氛,依旧是一片祥和与激昂。
新政推行的第一步——“清查田亩”,已经在京畿地区率先展开,并且进行得异常顺利。
曾经不可一世的士族门阀,在经历了一场场酷烈的政治清洗之后,早已没了反抗的胆气,只能乖乖配合官府的丈量。
太子李康的身体,在李景的“韭葱”滋养下,一日好过一日,此刻正与几位户部堂官,商议着明年春耕向百姓发放耕牛与种子的细节。
仁宗皇帝坐在龙椅之上,看着这叔侄二人同心协力,共理朝政的和谐画面,心中无比的满足与欣慰。
一切,都在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这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内侍惊惶失措的尖叫,突然响彻了整个广场!
“报——!!!”
一名专司八百里加急的信使,浑身被汗水与泥水浸透,连官帽都跑丢了,他甚至来不及等内侍通传,便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御和殿,整个人“扑通”一声,瘫倒在了金砖之上。
“南……南方急报!”他从怀中掏出一份被火漆重重密封的奏折。
朝堂之上,瞬间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份奏折之上。
李景的心中,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司礼监太监连忙上前,接过奏折,呈送御前。
仁宗皱着眉,撕开火漆,展开奏疏。
仅仅是看了一眼,他那张本还带着笑意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握着奏疏的手,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父皇,出什么事了?”李康关切地问道。
仁宗没有回答,只是将那份奏疏,递给了李景。
李景接过,一目十行地扫过。
奏疏来自杭州知府,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惊惶,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末日降临般的绝望!
【臣,杭州知府林立上奏:近十日来,江南米价飞涨,已至三十两银一石!城中大户恶意囤积居奇,百姓无粮可食,已有饿殍现于街市!流言四起,皆言新政引民愤,怨声沸腾,恐……恐生民变啊!】
嘶——!
李景倒吸一口凉气。
一石米三十两!
要知道现在京城粮店所卖的精米才二两一石,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涨价,这是足以让整个江南经济体系都彻底崩溃的天价!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就在此时,殿外,又一名信使,以同样狼狈的姿态,冲了进来!
“广州……广州八百里加急!”
奏折,再一次被呈上。
这一次,是李康亲手打开的。
【臣,广州总兵张赫、市舶司提举泣血上奏:三日前,数千倭寇,乘百艘战船,突袭广州港!我军猝不及防,水师战船被焚毁大半!倭寇破城而入,烧杀抢掠,城中军民死伤无数!臣等死罪!】
倭寇攻破了广州城?!
那可是大舜南方的第一大港啊!
“噗通!”
太子李康本就初愈的身体,哪里经受得住这等惊天噩耗,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向后软倒,幸亏李景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
“混账!废物!”
仁宗皇帝气得须发皆张,一脚踹翻了身前的龙案,发出了震天的咆哮,“我大舜水师呢?我东南沿海的卫所军呢?都是一群饭桶吗?!”
然而,他的咆哮还未落下。
第三名……
第四名信使……
如同约好了一般,一个接着一个,从殿外冲了进来!
“泉州急报!港口被倭寇奇袭,大火三日不绝!”
“福州急报!沿海数县被倭寇攻破,百姓被掳掠者,不知其数!”
“松江府急报!粮价暴涨,万民请愿,冲击府衙,请朝廷……废除新政!”
一份份来自南方的告急奏疏,如同锋利的尖刀,接连不断地,狠狠捅进了大舜王朝的心脏!
方才还沉浸在改革喜悦中的满朝文武,此刻,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面如死灰,呆若木鸡。
他们终于明白了,天幕中,那句关于哀宗变法结局的叹息——“最终,导致了千里无鸡鸣,万户皆萧条的人间惨剧”,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预言。
那是正在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
御和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唯一还保持着镇定,但脸色却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身影。
晋王,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