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宫内，琉璃为瓦，寒玉为砖，四处弥漫着清冷皎洁的流光。殿顶悬着无数明珠，似星河倒坠，映得偌大殿堂如浸霜雪。殿心一株千年月桂树蜿蜒生长，枝叶间缀着细碎银花，随风轻颤时洒落点点莹光。玉白棋枰置于树下青玉案几之上，两侧各设云纹蒲团，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桂子冷香。
嫦娥执黑子，云鬓高绾，斜插一支累丝珠钗，耳畔明月珰随动作轻摇。素白广袖垂落案几时，露出皓腕上翡翠飘花玉镯，指尖拈起的墨玉棋子竟比那翡翠更显温润。对面紫薇仙子捻白子轻笑，杏眼流转间自带三分俏丽。黛紫霓裳缀星纹，发间紫晶步摇垂下细碎流苏，顾盼时眼尾微扬，灵动中透着狡黠。
值嫦娥皓腕上的翡翠玉镯与指尖墨玉棋子相映生辉之际。她沉吟片刻，第147手“尖顶”，加固左上黑阵，姿态如云卷云舒，沉稳依旧。
对面紫薇仙子指尖拈着云母白子，黛紫霓裳上的星纹流转，她轻笑一声，并未直接应对，反而第148手轻盈地“跳”向中腹，意在扩张模样，声如清铃：“姐姐今日这棋，厚实得像是要把我这白子全都裹进月华的茧里，密不透风得紧。莫不是昨日蟠桃宴上，见了慕容掌门那‘重若千钧’的珠冠，自己也起了几分执掌乾坤的雄心？”
嫦娥唇角微扬，不置可否，第149手墨玉子如冷电突现，一招精准的“点方”，直刺白棋中腹跳形的薄弱之处。“雄心谈不上，”她声音清泠如玉磬，“只是见多了潮起潮落，深知这棋局如世局，一味扩张，须防根基不稳。” 月白衣袖拂过，带起几缕桂香。
紫薇“咦”了一声，收敛笑意，凝神应对。她第150手“靠”住黑子，试图借力腾挪，云母棋子啪嗒落下，银丝袖口几乎扫到棋罐：“慕容掌门那般人物，自是根基深厚。只是这天恩浩荡之下，琼华派日后是乘风而起，还是被浪潮淹没，却也难说得很呢……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她落子后抬眼看嫦娥，眼波流转间带着探究。
嫦娥眸光仍凝于棋枰，仿佛那纵横经纬间真能窥见天命轨迹。她并未立刻回应紫薇关于琼华派的探问，指尖拈起一枚墨玉子，沉吟一息，第151手并未直接应对白棋的“靠”，而是选择了一招看似沉稳的“长”，进一步夯实自身边角实地，姿态如古井无波。
“慕容掌门那般风仪，自是承得起盛誉。”她终于开口，声音清泠如月下寒泉，“其剑光之灼灼，昨日瑶池之上，确也令人侧目。” 她指尖轻轻敲了敲棋枰边缘，发出如玉磬般的微响。
“只是，”她话锋微转，眸光扫过棋局，落在那看似扩张实则隐隐被黑势牵制的白棋中腹，“天恩愈厚，其责愈重。那顶‘玄门领军’的珠冠，光华璀璨，亦重若千钧。琼华派此后，便是立在风口浪尖，三界瞩目，万妖窥伺。一步行差，便是毁誉翻覆，岂是易事？”
她抬眼望向紫薇，唇边笑意清浅却带着洞悉的微凉：“便如妹妹此刻这中腹之势，看似宏大，若根基未能扎牢，我这黑棋只须寻得一二缝隙，‘点’入要害……”她指尖虚点方才落下的第149手“点方”之位，“再厚的势，也可能顷刻间土崩瓦解。昨日琼浆玉液之香，恐不及今后他要独饮的茶苦涩了。”
紫薇仙子闻言，并未立刻接口，眸光在棋枰上快速扫过，计算着黑棋第151手“长”之后的变化。她指尖云母白子灵巧一转，并未选择保守应对，而是第152手果断地“刺”向黑棋边角看似坚实的拆二之间！此手极尽挑衅，如利针探囊，精准地寻找黑阵的缝隙。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姐姐这话，是怜他根基尚浅？还是赞他魄力非凡？”她歪了歪头，发间紫晶流苏因这略带侵略性的落子姿态而轻晃，漾出细碎光斑，“琼华派既接了这天恩，便是接下了这造化与劫数并存的机缘。风口浪尖又如何？哪家大宗大派不是于惊涛骇浪中搏出的通天之路？”
她语气依旧带着几分轻松，仿佛那手深入敌阵的“刺”只是闲庭信步。“恩典是重了些，是枷锁，亦是登天梯。是万妖窥伺的靶子，又何尝不是汇聚天下气运、令八方英才景从的旗帜？”她目光扫过棋盘，看着自己那手略显孤勇的棋子，唇角一勾，“便如我此刻这‘刺’，看似行险，焉知不能破开铁壁，另辟乾坤？门派自有其命数，强求不得，却也避不开。这迈向宗门大户的必经之路，纵是荆棘遍布，总得有人去走，去扛。慕容掌门……瞧着可不像是会被千钧重担压弯脊梁的人，反倒像是能把那压力炼成金丹的人物呢。”
言罢，她抬眼看向旁边一直神游天外的紫兰仙子，提高声调笑问：“你说是不是呀，紫兰妹妹？”
一旁的紫兰仙子正倚着月桂树干，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衣带，目光空茫地落在殿顶某颗尤其明亮的明珠上，仿佛那里面藏着另一个世界。听到自己的名字，她猛地回神，眨了眨眼，一脸茫然：“啊？什么？……嗯，是啊是啊……”显然根本不知棋局与谈话进行到了何处，又下意识地点头附和。
紫薇见状，不由噗嗤一笑，摇了摇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局之上。
嫦娥指尖墨玉子并未急于落下，反而悬于枰上片刻。她眸光轻转，落在那兀自对着殿顶明珠出神的紫兰仙子身上，见她指尖缠绕衣带的懵懂模样，唇边不由漾起一丝了然而清浅的笑意。
“嗒。”第153手黑子轻叩，并非直接应对白棋的“刺”，而是一招含蓄而深远的“飞镇”，如孤云出岫，遥遥罩向中腹白棋潜在的发展方向，隐隐与先前第149手的“点方”形成呼应，压迫感骤增。满盘冷香似乎也随之凝练了几分，月桂银花簌簌落满棋枰。
“我与妹妹在此论道掌门重任、宗门兴衰，字字关乎三界气运，句句不离玄门兴替。”嫦娥声音清泠，似带着月华的凉意，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可瞧咱们这位妹妹，”她眼波扫向紫兰，“任你我说破天去，她自岿然不动，心神只怕早随那九霄云外的某道金虹去了。”
她微微倾身，靠近了紫薇仙子，素白广袖拂开枰上几粒散落的银桂，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显清晰：“昨日宴上，那一位可是搅动了满池仙澜，自称要‘烹煮’造化，闹得混沌如沸。那般鲜活气象，灼灼金光，比起我等在此谈论的老成持重，怕是更牵动某些人的心弦呢？”
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紫兰骤然回神、微微泛红的脸颊，轻笑道：“紫兰，你说，姐姐猜得可对？那‘小太阳’似的热闹，是不是比慕容掌门的剑光，更易照进人心里去？”
紫兰仙子被嫦娥点破心思，非但不羞不怯，反而眼眸倏地一亮，如同被点亮的星辰。她几步轻盈地蹦跳到棋枰旁，裙摆翩跹带起一阵香风，毫不客气地挤坐在嫦娥与紫薇之间，双手托腮，肘部几乎要压到棋局边线。
“哎呀呀，到底是嫦娥姐姐眼力毒，心窍通明！”她笑嘻嘻的，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可不就是在想那只猴子嘛！慕容掌门自然是极好的，端方持重，如昆仑美玉，可看久了总觉得……嗯，像隔着层云雾瞧冰山，美则美矣，却冻人得很。”
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兴致勃勃地比划起来：“可那孙悟空多有意思！你们是没瞧见，他顶着那张挺讨喜的凡人脸孔，站在那里，明明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腰板却挺得笔直，眼神亮得惊人，像有两簇火苗在烧！说什么‘烹煮造化’，哎呀，听得我心口都跟着滚烫起来！”
“他就像……就像一颗突然砸进瑶池的太阳石，”紫兰越说越兴奋，几乎手舞足蹈，“把周遭所有的温吞水、规矩礼法都搅得沸腾冒泡！跟他一比，咱们这万万年的清修，是不是显得太……太安静了些？”她歪头看向两位姐姐，眼神灼灼，满是毫不掩饰的向往和雀跃，“我就喜欢他那股子闹腾劲儿，天地不怕，混不吝的，多鲜活！多痛快！”
她这番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让原本清冷幽静的广寒宫仿佛也骤然明亮热闹了几分。
紫薇仙子闻言，并未立刻接口，眸光在棋枰上流转，快速计算着黑棋第153手“飞镇”带来的格局变化。她指尖云母白子灵巧一转，并未选择正面冲击黑势，而是轻盈地第154手“小飞”，如蜻蜓点水般落在中腹另一侧，既轻灵地避开黑棋“飞镇”的锋芒，又隐隐拓宽了白棋的模样，试图在外势上寻求新的平衡。
落子之后，她这才抬起眼，看向几乎要趴到棋枰上的妹妹，伸出纤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紫兰光洁的额头。
“你这丫头，倒是坦荡得让人头疼。”紫薇摇头，眼中带着几分无奈，更有几分姐姐般的告诫，“如今天条虽不似上古时那般严苛，仙凡之隔亦非不可逾越，但‘礼’字仍在。你既有此心，便更需行止有度，方不堕我仙家体统，也不负你这一片心意。”
她神色稍正，继续说道：“仙凡相恋，并非禁忌，但需光明正大，合乎礼法。如同人间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天庭，便需陛下的恩准与娘娘的首肯。那孙悟空虽天生地养，无父无母，但既已拜在斗姆元君与九天玄女门下，又得陛下亲口勉励，便是有了师门长辈。你若真有意，便该先禀明娘娘，陈清情由，求得恩典。届时，若得成全，便是一段佳话；若有不允，也需谨守天规，断了念头。”
她语气转为严肃，目光直视紫兰：“切记，万不可因一时冲动，效仿那等私下凡间、暗通曲款之事。那不是追求良缘，是自毁仙途，亦会带累于他。喜欢，便要喜欢得堂堂正正，明明白白。记住了吗？”
紫兰被姐姐敲了额头，也不恼，反而就势抓住紫薇的衣袖，轻轻晃了晃，脸上嬉笑的神色收敛了些，变得认真起来。她坐直了身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姐姐教训的是，我记下啦！”她声音依旧清脆，却多了几分沉稳，“放心，我才不会学那些话本里的痴男怨女，搞什么私下凡间、月下私会的戏码，平白失了身份，还可能害人害己。”
她眼珠转了转，流露出几分属于她的灵动机敏：“喜欢嘛，自然要大大方方的。王母娘娘最是慈悲明理，等我寻个合适的时机，定要去瑶池好好跟她老人家说道说道，就说说那猴子……呃，说说孙悟空他怎么个与众不同，怎么个‘热闹’法，让娘娘也知晓他的好处。”她说着，自己先忍不住弯了眉眼，但很快又保证道：“一定谨守礼数，绝不胡来！”
随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凑近两位姐姐，压低声音，带着一点小小的狡黠和无限的憧憬，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娘娘真的点了头……你们说，我去找那猴子的时候，是该带上一篮子蟠桃当见面礼呢，还是带一壶老君的金丹更合他胃口？他那个‘烹煮造化’的架势，想必胃口好得很！”
嫦娥指尖那枚墨玉子并未急于寻求绝杀，而是沉稳地落下第155手“并”，此手看似朴实无华，只是将边角两颗黑子相连，却瞬间将自身阵势补得厚实无比，如铜墙铁壁，彻底消除了白棋任何在局部搅闹的可能，同时遥相呼应中腹的“飞镇”，对白棋形成绵长而不懈的压力。
“承让了，妹妹。”嫦娥唇角微扬，清冷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月华穿透薄云。她并未去看棋局，反而抬眸望向一旁仍在憧憬着该带蟠桃还是金丹的紫兰，眼神中带着几分悠远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慨叹。
“世人只知月老牵红线，红娘系姻缘，却鲜少有人记得，”她声音舒缓，如寒泉漱玉，“我这广寒宫，虽清冷孤寂，却也映照人间万千团圆离别。望舒之光，滋养情愫；桂子之香，暗合相思。说我是个不管事的姻缘神，倒也不算全错。”
她轻轻拂开袖口沾染的几粒银桂花瓣，继续道：“只是仙家姻缘，牵扯因果甚重，关乎天道平衡，非我一介月宫之主所能轻易干涉。更多的，是冷眼旁观，静看缘起缘灭罢了。”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温和，落在紫兰身上：“不过，紫兰你既有此赤诚之心，又不愿行差踏错，这份清醒与坦荡，倒也难得。他日若你真要去寻娘娘求个恩典，我或许也能在旁帮衬几句，说一说这广寒宫下窥见的、难得一见的鲜活心意。”她微微颔首，语气里带着一种清冷的慈悲，“总不能，白担了这‘姻缘神’的虚名，却眼见着一段或许能成的良缘，因规矩森严而失了萌芽的机会。只是成与不成，终究要看娘娘圣意，以及你与那猴子的造化。”
紫薇仙子凝视棋枰片刻，只见黑棋那手看似朴实的“并”，如铁索连舟，将边角阵势补得滴水不漏，原本白棋可能利用的些许缝隙被彻底焊死，更与中腹黑势形成雄浑的呼应。她轻吸一口气，随即展颜，由衷赞道：“姐姐这一手‘玉璧无瑕’，当真是沉稳老辣！于无声处固金汤，在平淡中见真章。我这白棋方才所有腾挪的念想，都被姐姐这铜墙铁壁般的厚势消弭于无形了。佩服，佩服！”
她说完，立刻侧过头，用胳膊轻轻碰了一下还在发愣、兀自想着带什么礼物好的紫兰，嗔怪道：“傻丫头，还发什么呆！嫦娥姐姐金口玉言，愿为你的事在娘娘面前美言，这是多大的情分！还不快谢谢姐姐！”
紫兰被姐姐一碰，这才猛地回过神，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明媚的笑容，那欢喜劲儿几乎要驱散广寒宫的清冷。她立刻站起身，朝着嫦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声音里充满了雀跃与感激：“多谢嫦娥姐姐！姐姐你真好！不光棋下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心肠也是这九重天最软的！有姐姐帮我说句话，我心里可就踏实多啦！”
她眼珠一转，又笑嘻嘻地补充道：“等以后……若真能有那么一天，我定拉着那猴子，先来广寒宫给姐姐磕头谢恩！再让他把天庭最好吃的蟠桃和最美味的佳酿都给您送来！”
良久之后，广寒宫内重归寂静，只余月桂银花簌簌落下的微响，与棋枰上残留的冷香。紫薇与紫兰离去时带起的微风，轻轻拂动了嫦娥垂落的广袖，她却浑然未觉。
眸光低垂，落在纵横十九道上。墨玉与云母交错，仿佛凝固的星河，亦或是一幅未写完的天书。那手决定性的“并”，稳稳立于边角，将黑棋的胜势化为铜墙铁壁般的现实，再无丝毫缝隙可钻。白棋的几处试探与挑衅，或被化解，或被远远笼罩，虽未完全死去，却已是困兽犹斗，翻盘无望。
可她看的，并非仅是胜负。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一枚光滑的墨玉子，冰凉触感直透心窍。这棋局，何尝不是方才那场谈话的映照？慕容紫英的持重与隐忧，如黑棋的厚势，步步为营，却也背负千钧；孙悟空的鲜活与不羁，似白棋那手孤勇的“刺”，打破常规，搅动一池春水；而紫兰那毫不掩饰的倾慕，则像中腹那看似飘忽实则意图明确的“小飞”，直指核心，纯粹而热烈。
天地为枰，众生为子。琼华派承恩是子，石猴闹宴是子，少女怀春亦是子。每一步落下，都牵扯着无数因果线，交织成网。她坐镇月宫，冷眼观棋万万年，见过太多兴起与崩颓，太多缘起与缘灭。方才应允为紫兰美言，是那一丝对“鲜活”的怜惜，是对既定轨迹的一次微小插手。但这插手，最终又会将命运的河流引向何方？
她轻轻叹息一声，气息化作一缕寒烟，融入清冷流光之中。玉指轻抬，将棋枰上几粒散落的银桂花瓣拂去，露出底下冰冷的棋路。
胜局已定，然棋局未终。正如这天地纷扰，永远不会真正落下最后一子。她起身，素白的身影融入漫天月华之中，广寒宫依旧清冷寂静，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对弈、笑谈过什么宗门大势、儿女情长。唯有那未收的棋局，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一切，以及那位月宫之主，洞悉万物后那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与沉思。
《万神图·紫英悟空乱琼华》
昔人已逝，青鸾云岫证天心。
卷云台上，瑶池星阵启天元。
本源之辩，老君妙法释本真。
万神临凡，紫气梵音共辉天。
仙班耀芒悟神通，悟空承诲显真性。
玉树焕绮百花仙，琼华膺赏耀玄门。
纲常生机辩瑶池，玉帝斡旋定玄机。
丹阙御风云授艺，动静相生悟明心。
云想玉蟾月华弄，晚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衡枢不灭，血魔丁隐凌云霄。
道法自然，太上老君递功德。
一时趋向多情远，小阁幽窗静弈棋。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