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嘉树坐在我对面，姿态放松，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不再有在周若媛身边时刻意维持的温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红色的液体沿着杯壁缓缓滑落。
他忽然开始讲述，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你知道吗，我大学前三年，光是我知道的，至少有十个女孩子，对我一见钟情。”
我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这十个人里面，”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有六个，在打听清楚我家是农村的，父母都是普通农民，还有个弟弟要养之后，就找各种借口疏远，或者直接消失了。”
“剩下的四个，”他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向了遥远的过去，“她们不一样。她们说不在乎我的家庭，不在乎我穷，就是单纯地、不顾一切地爱我这个人。”
“但是，”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清晰的算计，“我拒绝了前面三个。”
我抬眸看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因为她们自己，也都只是普通家庭出身的姑娘。”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毫不避讳地剖析着自己当时的想法，“她们的爱很纯粹，很动人，可惜，对我未来的路，没有任何帮助。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只会说爱我的傻姑娘。”
“最后一个，是周若媛。”他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里没有任何温情，只有冷静的评估，“说实在的，她是这几个女孩子里，长相最……普通的一个。”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一种决定性的力量：“但是，当我偶然从别人那里听说，她是周氏集团的千金，她父亲是周宜珂的时候——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追求’她了。”
他说完，靠回椅背，观察着我的反应。
我静静地听完了他的全部自白，心里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觉得这一切都如此顺理成章。我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说：“不出我所料。”
乔嘉树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遇到知己的玩味：“苏羽柔，好像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从来没有惊讶过。
我看着他那双不再掩饰野心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我太明白那种感觉了——在活下去都成问题的时候，‘恋爱’这种奢侈的情感，我们连碰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连产生那种心情，都觉得是种罪过和浪费。”
他静静地听着，然后，忽然伸出手，越过桌面，温热的手掌覆上了我放在桌面上、微微有些冰凉的手。我没有挣脱，只是任由他握着。
“那么，”他凝视着我，声音低沉，“你现在还穷吗？”
我迎着他的目光，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是啊，我依然在挣扎。但你已经不一样了，你有钱了。”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我没你那么幸运，能找到一个像周若媛那样……既爱着你，又能让你一步登天的‘有钱人’。”
他握着我的手微微收紧，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探究，也有一种男人对女人美貌的纯粹欣赏：“你这么美，苏羽柔，比我见过的很多女人都美。为什么还没找到能帮你摆脱困境的人？”
我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充满了现实的苦涩：“因为我遇到的有钱人，他们看中的只是我的脸和身体。他们只想用一点钱，把我当成一个可以随意玩弄的物件，玩腻了就扔。没有人，会像周若媛对你那样，真心实意地爱我，并且愿意把我拉进他们的世界。”
乔嘉树听完我的话，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竟然带上了一丝由衷的佩服，尽管那佩服听起来如此讽刺：“你是个好姑娘，苏羽柔。真的。你宁可守着清贫，忍受着生活的重压，也没有轻易地把自己变成那些有钱人手里，一个可以用钱买到的、没有灵魂的漂亮玩具。”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刻的自我剖析和难以言说的悲哀，仿佛在陈述一个他早已接受，却依旧会为此感到刺痛的事实：
“而我……早就已经把自尊卖了，换成了现在你看到的这些——体面的生活，周家女婿的身份，还有……金钱。”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算计和野心的眼睛里，掠过了一抹深深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伤。那悲伤如此真实，如此沉重，与他平日里精心维持的形象格格不入。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同样在贫困中挣扎、最终却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道路的、真实的乔嘉树。
那个晚上，他像是打开了某个尘封已久的闸门，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我倾诉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往事，那些关于贫穷的屈辱，关于选择的无奈，关于他如何一步步算计着走到今天。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不甘、愤懑，以及一种扭曲的、为自己行为辩护的逻辑。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如此毫无保留地、痛快地说出自己所有真实，甚至有些阴暗的想法。
我安静地听着，心里却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我觉得他是可悲的。以他的聪明和那股狠劲，如果他生来就是像陆远辰那样的公子哥，拥有优渥的家境和无忧的成长环境，他或许真的能活得优雅而纯粹，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去追求自己的理想，比如去国外顶尖学府深造，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物理学家，探索宇宙的奥秘。
可惜，他什么都没有。贫穷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和理想之间。他唯一能拿来与命运交换的筹码，就只有他那份曾经或许也纯粹过的自尊。而他，毫不犹豫地把它典当了，换来了如今看似光鲜，实则内里早已千疮百孔的生活。
他大概是从我沉默的注视里，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悲悯。这眼神似乎刺痛了他，或者说，让他觉得需要用更实际的东西来打破这种让他不适的同情。
他突然停了下来，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银行封条捆好的纸包，随意地放在桌面上，推向了我这边。
“这里是五万块现金，”他的语气恢复了那种带着掌控感的平静，“你拿去，把房租交了，再给自己买几件像样点的衣服。你值得更好的。”
我看着那摞钱，没有立刻去碰，而是抬起眼，直接地问道：“你要什么？”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馈赠，尤其是来自乔嘉树。
他看着我戒备的样子，似乎并不意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想让你帮我……留意一下你的老板，陶丽丽。”
“打听一个人？”我微微蹙眉，“不需要这么多钱吧？而且，你为什么要打听她？她只是个画廊老板。”
乔嘉树的脸色沉了下来，眼神里闪过一丝阴鸷：“她可不只是个画廊老板。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勾搭上了周若媛的父亲，周宜珂。”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别的女人，来分周家的财产，那里面……也有我的一份。”
他顿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那里面又掺杂进了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温柔的深情，补充道：“而且，羽柔，我一直喜欢你，从第一眼开始就是。我想为我心爱的女人做点什么，让你过得轻松些，这理由，难道不够吗？”
那一刻，我凝视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分辨出虚伪与算计。出乎意料地，我竟然看到了一丝……真诚。不是对周若媛那种表演式的温柔，而是一种基于共同经历的、近乎残酷的理解。
他懂我。他清楚地知道我最迫切的需求是什么。他没有像周若媛那样，送我一些华而不实的精致首饰或者昂贵的进口点心，那些东西固然好看，却无法支付房租，无法填补我内心对安稳生活的渴望。他直接给了我钱，明确地告诉我，先去付房租，再去买几件能御寒、能撑场面的衣服。这粗暴而直接的方式，恰恰戳中了我内心最现实、最柔软的痛点。
这种被“懂得”的感觉，混合着对他不幸过往的些微信任，再加上他此刻近在咫尺的、确实令人心动的俊美面容，形成了一种强大的、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看着他，心里那份同为底层挣扎者的惺惺相惜之感，在这一刻压过了理智的警告。我们像是两个在黑暗森林里相遇的猎人，彼此身上都带着伤痕，也都有着不愿示人的秘密和目的。或许，和他捆绑在一起，是我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沉默了几秒钟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平静：“好，我答应你。我会帮你留意陶丽丽。”
同时，我伸出手，将桌上那摞厚厚的、沉甸甸的现金，拿了过来，放进了自己的包里。指尖触碰到那些纸币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仿佛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有了一点点着落。
乔嘉树看到我的动作，脸上立刻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喜悦。他仿佛看到，我们之间那条隐秘的纽带，已经成功地系上了第一个结。
那天晚上，我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他倾诉着他的野心与不甘，我沉默地倾听着他的窘迫与挣扎，一种奇异的、建立在共同阴暗面上的理解和共鸣在空气中弥漫。这顿饭吃了很久，直到餐厅的客人都快走光了。
吃完饭后，他开着他那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豪车送我回家。夜晚的城市灯火通明，车厢里却很安静。每一次在红灯前停下，他都会很自然地、静静地伸出手，握住我放在腿上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那触感让我心头微颤。
“我从来没有这样对过周若媛，”在一个漫长的红灯等待时，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她在一起，更像是完成一项必须完美的任务。牵手，拥抱，甚至……都像是在演戏。”
他的话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完美丈夫的假象，也让我更清晰地看到了我们之间这种关系的本质——一种背离阳光的、隐秘的共谋。
车子最终停在了我家那条破旧不堪、连路灯都昏暗不明的小巷子口。这里与他所处的世界，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到了，谢谢你。”我低声说着，伸手去解安全带，准备下车。
就在我推开车门的一瞬间，他却忽然侧过身，一把搂住了我。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和急切，紧接着，他的唇就覆了上来，深深地吻住了我。
这个吻，不像他平日里表现出的那般克制和算计，而是充满了掠夺的意味和压抑已久的情感宣泄。我僵了一下，随即在他炽热的攻势下，身体渐渐软化，闭上了眼睛，生涩却又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回应着他。巷口昏暗的光线透过车窗，勾勒出我们纠缠的轮廓。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喘息着松开了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呼吸灼热。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紧紧地盯着我，用一种近乎发誓般的语气，低沉而清晰地说：
“羽柔，给我一些时间。”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我一定要让你离开这个地方，让你住上像样的、配得上你的好房子。你再也不用为房租发愁。”
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止不住地往下掉。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感动，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那么懂我，他知道我最深的恐惧和渴望。他承诺要给我的，不是虚无缥缈的爱情誓言，而是实实在在的、能让我和妈妈安稳生活的保障——一个不需要担心明天会被赶出去的住所。这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击中我的要害。
他看着我流泪，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用拇指轻轻揩去我脸上的泪痕，眼神里充满了笃定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那一刻，我知道，我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陈述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