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万籁俱寂。白日里喧嚣的府邸沉入酣睡，唯有檐下风灯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陈安睡得不甚安稳，白日里书房抽屉中那惊鸿一瞥的灰白纸角，以及父亲眼底那片他看不透的阴影，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起的涟漪久久未平。他在梦中仿佛又回到了书房门口，眼睁睁看着那扇门缓缓合拢，将父亲和那个冰冷的秘密一同关在里面，无论他怎么拍打呼喊，门内都再无回应。
“爹爹！”他猛地惊醒，心脏“咚咚”急跳，额上沁出一层薄汗。窗外月色朦胧，透过纱帐，在床前地面洒下一片清辉。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呼吸。他蜷缩在温暖的被褥里，好一会儿才从梦魇的余悸中缓过神来。
正当他准备翻个身继续睡去时，一阵极细微、几乎要被夜风揉碎的声音，顺着寂静的走廊，隐隐约约地飘进了他的耳朵。那声音压得极低，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却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感，绝非平日里丫鬟仆役巡夜的脚步声或低语。
是……是从爹爹书房方向传来的！
陈安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他悄悄掀开被子，赤着脚，像一只警惕的小猫，悄无声息地滑下床榻，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挪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缝上。
声音清晰了些。是爹爹在说话！还有一个更低沉、更陌生的声音，像是……像是那天送来竹筒的那个“影子”叔叔。
“……潋滟泽……‘观星阁’的人……活动频繁……”陌生声音的片段飘入耳中，带着冷硬的质感。
“……务必查清……目的……不可打草惊蛇……”这是爹爹的声音，比平日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江南……恐有变……需早作打算……”陌生声音回应。
“……龙脉……干系重大……不惜代价……”爹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陈安从未听过的凛冽。
陈安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听不懂“潋滟泽”、“观星阁”是什么意思，也似懂非懂“龙脉”、“干系重大”这些词，但他能从爹爹和那人压低的、紧绷的语气中，感受到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江南？是苏娘亲说的那个有很多水、很漂亮的地方吗？那里怎么了？会有危险吗？爹爹说的“不惜代价”……是要付出什么？
他越想越害怕，小手紧紧攥住了胸前的玉佩，那温润的触感此刻也无法驱散他心底升起的寒意。他不敢再听下去，蹑手蹑脚地爬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那个冰冷而危险的世界。可是，那些零碎的词语，却像生了根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又一个噩梦。但他知道，那不是梦。
第二天清晨，陈安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用早膳时也有些心不在焉，连他最爱的蟹黄小笼包也只吃了两个就放下了筷子。
“安儿，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坐在他旁边的秦若兰最先察觉他的异常，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正常。
陈安摇摇头，小声道：“没有不舒服，秦娘亲。”他低下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米粥，犹豫了一下，才抬起眼，看向坐在主位的父亲，小声问道：“爹爹，江南……远吗？”
陈铭正准备夹菜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儿子，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江南？离京城有段距离，乘船顺水而下，也需些时日。安儿怎的突然问起江南？”
“我……我昨晚梦见江南了，”陈安避开父亲的目光，低下头，声音更小了，“梦见那里下了好大的雨，发大水了……”他不敢提听到的低语，只好编了个模糊的梦境。
陈铭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他夹了一块精致的荷花酥放到陈安面前的碟子里，语气轻松：“原来是做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定是前几日听你苏娘亲说起江南风光，心生向往了。江南水网密布，但堤坝坚固，哪有那么容易发大水。快吃吧，今日爹爹休沐，若天气好，带你去西郊马场走走，可好？”
“真的吗？”孩子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陈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暂时将夜晚的恐惧抛到了脑后。
“自然是真的。”陈铭笑着点头，看着儿子重新变得雀跃的小脸，心中却并未放松。安儿虽未明说，但他昨夜与影七密议，虽已极力压低声音，难保不会被听觉敏锐的孩子捕捉到只言片语。这孩子，比他想象的更加敏感。看来，日后行事需越发谨慎才行，至少，在府中，要尽力维持这份表面的平静，不让他过早承受这些风雨。
然而，有些种子，一旦落下，便会在心底悄然生根。陈安虽然因能去马场而兴奋，但“江南”、“观星阁”这些词语，连同父亲昨夜那低沉凛冽的语气，已经如同模糊的烙印，刻在了他懵懂的认知里。他隐隐觉得，爹爹轻松笑容的背后，藏着一个很大很大的、关于远方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似乎并不像荷花酥那样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