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用过早饭后,众人开始收拾行装,预备午饭后便继续启程。
墨兰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小手揪着衣角,蹭到盛长梧和林噙霜面前,小脸上带着犹豫和一丝恳求,声音细细地说:“哥哥,阿娘……我……我想救下昨天看到的那位女子。”
林噙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儿子,她知道此事需由盛长梧拿主意。
盛长梧没有立即同意,也没有断然拒绝,他拉着墨兰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语气平和地问道:“墨儿,告诉哥哥,为什么想救她?”
“因为她很可怜……”墨兰小声说,“那个叔叔对她不好,还要卖掉她……”
盛长梧点了点头,目光温和而认真地看着妹妹:“哥哥知道墨儿心地善良,这是非常好的品质,但是墨儿,你要明白,在这世间,有些事情,光有善良是不够的。”
他缓缓解释道:“就像这次,即便我们出手,用银钱救下了那位女子。可是之后呢?我们下午就要离开鄂州,将她安置在何处?
若让她自行归家,她的丈夫会不会因为我们此次轻易出手,反而觉得这是一条生财之道,待我们走后,再次将她典卖?甚至变本加厉?
我们改变了一次她被卖的结果,却改变不了她之所以会被卖的根源——她的家境,她丈夫的心性,乃至这……这允许典妻存在的世道。”
他的话语深入浅出,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透彻:“这世上类似这般可怜之人,数不胜数,我们是救不过来的,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外人强行介入,有时反会引来更坏的后果。”
墨兰安静地听着,小脑袋仔细思索着哥哥的话,她聪慧,渐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眼中虽然还有对那女子的同情,但更多了一丝明悟。
她抬起头,眼神清亮地看着盛长梧:“哥哥,墨儿明白你的意思了,一次的帮助,就像往大河里投一颗小石子,改变不了水流的方向,对吗?”
盛长梧欣慰地笑了,为妹妹的悟性感到高兴:“墨儿说得很好。”
然而,墨兰并没有放弃,她接着说道,语气变得坚定起来:“哥哥,那我们可不可以去问一问那位女子?如果她愿意,就跟我们一起去福州。
在路上,或者到了福州,她可以凭自己的双手做工养活自己,总好过在这里被卖来卖去,如果她不愿意,或者不敢离开,那……那我们也算了了心意,尊重她的选择。可以吗?”
她这番话,表明她不仅听懂了哥哥关于“根源”与“长远”的道理,更想到了一个在当下情境中,既提供了实质帮助,又尊重当事人意愿的、更为成熟的解决方案。
她不再是一味地要求“救人”,而是思考如何“助人”。
盛长梧看着眼前目光坚定的妹妹,脸上露出了赞许和骄傲的笑容,他伸手摸了摸墨兰的头:“好,就依墨儿说的办,我们去问问她的意愿。”
林噙霜在一旁听着,见儿女如此,连忙笑道:“这赎人的银钱,便由阿娘来出吧。”
没想到墨兰却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不,阿娘,是墨儿想要帮助她,这钱应该用墨儿的月例和积蓄,怎么能让阿娘出呢?做事要有始有终,责任也要自己承担。”
女儿这番懂事明理的话,让林噙霜又是惊讶又是感动,连声道:“好,好,好!我们墨儿真是长大了!就依你,依你!”
依照昨日的记忆,盛长梧、林噙霜带着墨兰,在一名管事和护卫的陪同下,寻到了昨日那人伢子所在之处,那地方比昨日更显杂乱,几个面带愁苦或麻木的人被随意安置在角落。
人伢子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见到林噙霜这一行人,一个衣着尚可的年轻妇人,带着一个气质不凡的少年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外加随从,这组合怎么看也不像是来买“典妻”的人家。
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随即被职业性的热情掩盖,有钱便是客,管他是什么来路。
“哎呦,夫人、公子、小姐,可是要看看人?”人伢子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林噙霜蹙着眉,不欲多言,直接道明来意:“我们想看看昨日被送来的那位女子。”
人伢子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连声道:“有有有!这就给您带来!”他一边让人去带人,一边不住口地夸赞:“夫人您好眼力!那女子虽说年纪稍长些,今年刚满二十,但身子骨结实,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已经给前头那家生了两个带把的小子了!您要是带回去,保管来年也能给您添个大胖小子!”
他这番话,赤裸裸地将女子当作生育工具,听得林噙霜眉头紧锁,盛长梧面色微沉,而刚刚被带出来的女子,则更是将头埋得低低的,肩膀微微发抖,不敢看任何人。
就在这时,墨兰松开了哥哥的手,迈着小步子,走到那女子面前。她仰起头,清澈的目光落在女子低垂的脸上,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异常清晰地说道:“你好,姨姨。我想问问你,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福州吗?离开这里。”
那女子似乎没料到会有人这样问她,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盛长梧上前一步,站在妹妹身后,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补充道:“我妹妹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替你赎身。如果你愿意跟我们去福州,到了地方,可以为你寻个正经活计,凭双手养活自己。如果你不愿意……”
“我愿意!”盛长梧的话还没说完,那女子猛地抬起头,打断了他,她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着绝望中抓住浮木的急切与难以置信的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沙哑,“我愿意!求小姐、公子带我走!我愿意去福州!做什么都行!”她仿佛怕晚上一刻,这唯一的生机就会溜走。
墨兰见她答应,小脸上立刻绽放出开心的笑容。
然而,那人伢子是何等精明油滑之人,见状立刻嗅到了可以抬价的机会。他搓着手,脸上露出为难又贪婪的神色:“这个……夫人,公子,小姐,原本呢,这女子是按典妻的价,她男人说了,是借出去生孩子的,生了孩子还得赎回去,可您这……是要把人直接带走,远走高飞啊!这……这价钱可就不能按原来的算了,得加钱!要二十贯钱!”
林噙霜一听,柳眉倒竖,语气也带上了怒意:“加钱?你这心也太黑了!二十贯钱?这价钱我都能去买个身家清白的黄花大闺女来做侍女了!我女儿不过是心善,想买个妥帖人路上照顾,一个寻常丫头也不过几贯钱!”
人伢子立刻叫起撞天屈,与林噙霜争论起来,无非是说此女如何“旺子”,带走如何“断了前头家的念想”等等。
那女子听着双方的争论,脸色白了又白,双手紧紧攥着破旧的衣角,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在一点点黯淡下去,但她咬着唇,没有出声哀求。
最终,价格定在了十五贯钱,这依然是一个远高于正常侍女价格的数字。
墨兰没有犹豫,她从自己随身的小荷包里,拿出了她积攒了许久的月例和压岁钱,一枚一枚,数出了十五块碎银,郑重地交给了人伢子。
人伢子掂量着钱,眉开眼笑,立刻写了契书。
带着这名刚刚获得自由却前途未卜的女子回到客栈,林噙霜先让周雪娘找出一身干净的旧衣服给她,让她好好洗漱一番,又让她吃了顿饱饭。
午饭后,盛家的船队再次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