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前日,秋高气爽,天蓝如洗。 然而仓家大院的气氛,却与这明媚的秋光格格不入。
仓远山果然如约而至。不,更像是“兵临城下”。
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带着仆从车夫,浩浩荡荡地驶入仓家村,最终停在了仓家那素来清静的门前。仆人们早已得了吩咐,脸上没了平日的笑容,只有压抑的沉默和隐隐的戒备,远远地垂手站着,目光低垂。
为首一辆马车的车帘被仆人毕恭毕敬地高高打起。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率先踏了出来——正是仓远山!他身着深紫色锦缎长袍,腰束玉带,脚踏云头履,身形比仓梓青更显壮硕,站在那里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峦,自带一股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他的面容与仓梓青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刚硬,线条如同刀削斧凿。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此刻正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倨傲,缓缓扫视着仓家的门庭和庭院里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紧随其后,一只保养得宜、戴着水头极好翡翠戒指的手,姿态优雅地搭在了仆从伸来的、覆着雪白细棉布的手臂上。一个身形纤瘦、穿着宝蓝色遍地织金锦缎对襟长袄的身影,被小心翼翼地搀扶下车。这便是仓远山的妻子,王氏。
王氏甫一站定,并未立刻言语,只是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净的、带着淡雅兰草暗纹的丝帕,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拂去鬓角并不存在的浮尘般,轻轻在鼻端沾了一下。她那双精心描绘过的远山眉微不可察地蹙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眸光流转,如同最温润的玉器,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挑剔,缓缓掠过那爬了些许藤蔓、略显斑驳的院墙,滑过那古旧却擦得锃亮的窗棂,最终落在仓梓青夫妇身上那身虽浆洗得干净、料子却明显是寻常棉布的衣裳上。唇边噙着一抹极淡的、仿佛悲悯又似怀念的笑意。
“远山,”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如同珠玉落盘的柔和腔调,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这便是我们仓家的祖宅了?倒真是……古意盎然,岁月留痕清晰可见呢。” 她微微侧首,对着丈夫浅笑,丝帕在指尖无意识地缠绕,“与我们州府那几进几出、日日洒扫除尘的宅子相较,别有一番……返璞归真的野趣。只是,看着这墙垣风霜,倒叫人无端想起《黍离》之叹了。” 她的话语温婉,字字句句仿佛在赞美“古意”与“野趣”,却字字句句都在点明此地的陈旧、落后与他们州府宅邸的精致、优越。
她莲步轻移,那缀着米粒珍珠的绣鞋尖儿,仿佛不经意地避开了青石板上几不可见的一粒微尘。头上的点翠嵌宝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只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叮咚声,流光内敛,更显身份。她身后,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也陆续下了车。
大儿子仓志宏约莫十七八岁,一身月白云纹暗花锦袍,面容清俊,只是眼神过于疏淡。他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扫过庭院,淡淡道:“此间风物,倒也质朴。” 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却自带一股疏离。
二儿子仓志远和小儿子仓志明则显得活泼些,好奇地打量着院中晾晒的草药和角落的石磨,志远对弟弟低语:“瞧,那便是乡下人捣药的石臼么?倒是比咱们府上药房里的铜杵臼笨重许多。”
两位小姐,长女仓明玥十五六岁,身着浅碧色缕金挑线纱裙,容貌秀雅,只是神情略显清冷,由丫鬟撑着伞,目光掠过院中忙碌的粗衣仆妇,只微微颔首示意,并未言语。幼女仓明珍才十岁左右,被奶娘牵着,看到院角一只觅食的芦花鸡,倒是眼睛一亮,小声问:“嬷嬷,这鸡是养来下蛋的么?” 奶娘忙低声哄着:“是呢,珍姐儿,乡下地方,都是这般养着的。”
王氏的目光如同最温和的春风,拂过自己这一群儿女,最终落在台阶上的仓梓青夫妇身上,笑容愈发温婉得体。她轻移莲步,走到仓梓青和肖清月面前,姿态优雅地福了福身,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二叔,二婶,经年未见,万望安好。”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肖清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声音放得更柔缓了些,“二婶瞧着,似乎比从前清减了些许?想是这乡间清净,不似城里喧嚣,倒更养心性了。只是…………也莫要太过操劳,伤了根本才是。” 她的话语充满了体恤,仿佛真心关怀,但那“清减”、“乡间清净”、“操劳”几个词,却如同绵里藏针,不动声色地点出对方生活的清苦与辛劳。
此时,随行的管家正指挥着仆役搬运行李:
“手脚都轻着些!那箱子里装的是大爷最爱的青田冻石笔架山子!”
“把那架双面绣《百鸟朝凤》的苏绣屏风抬稳了,送到太太指明要的东厢暖阁去,仔细别磕了边角!”
“茶水点心怎地还没备好?大爷和太太一路劳顿,需得润润喉。”
而小儿子志明已拉着奶娘的手摇晃:“母亲,走了这许久,孩儿有些渴了。”
明珍也跟着小声嘟囔:“嬷嬷,我想吃昨日府上厨子做的玫瑰酥酪…………”
这精心包装过的优雅与关切,包裹着骨子里的优越与嫌弃,如同最上等的香茗,入口温润,细品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那仆役们刻意压低的、却字字透着“贵重”的吆喝,孩童们理所当然的、带着特定指向的要求,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仓家原本宁静质朴的小院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格格不入的“精致”压力之下。
整个庭院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势浩大的“入侵者”填满了。仓梓青和肖清月站在正厅前的台阶上,脸色都异常难看。仓梓青负手而立,背脊挺得笔直,下颌线绷紧,眼神冰冷地看着那个阔步走来的长兄,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肖清月则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脸色微微发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眼中充满了浓重的不安与防备。
九月远远地站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这阵仗,看着仓远山那鹰隼般扫视的目光,心头也莫名地一紧。她注意到,仓远山的目光在扫过她时,似乎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