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外,搅拌机的轰鸣声像是这片土地沉闷的心跳,有规律地、不知疲倦地碾压着王建国的神经。铁皮屋里,光线昏暗,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
王建国的世界,被压缩到这块小小的、亮起的手机屏幕上。
他的拇指,那根能轻易拧断铁丝、能精准码放砖石的拇指,此刻却悬在绿色的拨号键上方,重若千钧,微微颤抖。
屏幕上,【纪委办】三个字,没有温度,却像三个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
按下,还是不按?
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尖叫:不能按!王建国,你疯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包工头!你拿什么跟人家斗?那个李经理背后是天环公司,天环公司背后是谁,你敢想吗?你今天打了这个电话,明天你和你老婆孩子,可能就沉在春江里喂鱼了!为了什么?为了那点你都搞不清楚的“秘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李经理那张油滑的脸,在听到风声后,会怎样扭曲成一条毒蛇,吐着信子,阴冷地盯着他。
“老王啊,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出了事,我可保不住你。”
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带着酒精和劣质香水的味道,令人作呕。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板一点点漫上来,淹没他的脚踝,他的膝盖,让他浑身发冷。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是啊,他有什么?他只有一条烂命,一个他看得比命还重的儿子,一个跟着他吃苦受累的婆娘。他输不起。只要他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儿子就能去市一中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彻底摆脱这种在工地上吃灰的命运。
这不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盼头吗?
为了这个盼头,他受过多少白眼,喝过多少屈辱的酒,说过多少违心的话?现在,临门一脚了,只要他闭上嘴,一切就都圆满了。
他的拇指,开始缓缓地、不受控制地向后缩。
可就在这时,另一幅画面,毫无征兆地挤进了他的脑海。
那件沾上了灰尘和油污的白衬衫。
那个蹲在马路边,认真捡拾苹果的年轻市长。
那个在捡完苹果后,冲他这个素不相识的泥腿子,轻轻点头的温和笑容。
那个笑容,就像一缕阳光,穿透了这间铁皮屋的昏暗,也照进了他心里最阴冷的角落。
另一个声音,沙哑却执拗地响了起来:王建国,你还是个爷们儿吗?你儿子要是知道了,他爹是个为了前途,眼睁睁看着坏事发生,连个屁都不敢放的孬种,他会怎么看你?他将来就算考上了清华北大,他心里能挺得直腰杆吗?
你教他要诚实,要善良,要走正道。可你自个儿呢?你走的什么道?
王建国的心,被这两股力量狠狠撕扯着,痛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
一念地狱,一念人间。
地狱,是闭上嘴,守着秘密,在无尽的恐惧和自我唾弃中,换取儿子的前程。每天晚上,他都会被那些深夜运土的卡车惊醒,被那些埋在地下的东西折磨得夜不能寐。他会变成一个空有躯壳的行尸走肉。
人间,是按下这个键,把一切都说出去。然后呢?他不知道。也许会被报复,也许会家破人亡。但也可能……可能真的像那个老乡说的,能看到天亮。
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那个在电话里兴奋得大喊大叫的孩子。他希望儿子将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精明算计,为了利益可以出卖一切的“聪明人”,还是一个堂堂正正,无愧于心的男子汉?
答案,不言而喻。
他更希望儿子将来能指着他,骄傲地对别人说:“这是我爸,他是个好人。”
而不是在背后,被人戳着脊梁骨说:“看,那就是王建国的儿子,他爹当年……”
王建国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又浊又长,仿佛要将这半辈子的憋屈和窝囊,全都吐出去。
他不再犹豫。
他那根粗糙的、沾满生活尘埃的拇指,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重重地按在了那个绿色的拨号键上。
屏幕亮起,显示正在拨号。
“嘟……嘟……嘟……”
听筒里传来单调而沉闷的等待音。每一声,都像一柄重锤,敲击在王建国的心脏上。他的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在狭小的铁皮屋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手机被他死死地攥在手里,手心里的汗,已经将机身浸得一片湿滑。
他怕了。
他真的怕了。
他怕电话接不通,怕接通了没人信,更怕……电话那头的人,和李经理他们是一伙的。
如果真是那样,他就是自投罗网,死路一条。
“嘟……嘟……”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就在王建国几乎要因为窒息而挂断电话的时候,听筒里的等待音,戛然而止。
一阵极其轻微的电流声后,一个清晰、平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男中音,响了起来。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