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整个相国府,乃至半个长安城,都从沉睡中苏醒,被一种躁动而肃杀的气氛所笼罩。吕布即将出征西凉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府中的仆役们走路都踮着脚尖,交头接耳时,脸上混杂着敬畏与兴奋;而那些被董卓“请”来长安的朝中旧臣,则在各自的府邸里,心思各异,或盼着吕布大败,或忧心董卓势力更甚。
清晨的阳光刚刚越过府邸高高的围墙,将金色的光辉洒在演武场冰冷的青石板上。
吕布已经穿戴整齐。
那副吞兽衔环铠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每一片甲叶都擦拭得能映出人影。头顶的三叉束发紫金冠,两根长长的雉翎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用一块柔软的绸布,一遍又一遍地,极其轻柔地擦拭着身旁那杆方天画戟。
赤兔马在一旁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身上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战意。
“将军,时辰差不多了。”一名亲兵校尉上前,低声禀报道。
吕布“嗯”了一声,将绸布随手一扔,握住了画戟的冰冷长杆。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仿佛与那柄绝世凶器融为了一体。一股无形的威压扩散开来,让周围的亲兵们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高坐于赤兔马之上,他终于抬起眼,目光睥睨地扫过演武场上整装待发的数千精锐。这些都是他亲自操练的并州狼骑,是他的嫡系,是他纵横天下的资本。
“出发!”
一声令下,没有多余的言语。沉重的马蹄声开始汇聚成一股钢铁洪流,向着府门外缓缓涌去。
相国府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
陈默,或者说此刻的董卓,正大马金刀地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上。他今日也换上了一身玄色武服,虽然体型已经恢复正常,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与煞气,却比从前那个肥胖的董卓更加摄人心魄。
李儒侍立在他身侧,看着那军容鼎盛的队列,眼中满是狂热的崇拜。主公的每一步,都走在他们的想象之外,却又似乎都通往着唯一的正确方向。
吕布率军来到府前,勒马停住,对着台阶上的陈默一抱拳:“义父,孩儿去了!”
陈默脸上露出一副无比欣慰又夹杂着些许霸道的笑容,他走下台阶,亲手为吕布整理了一下披风的系带,动作粗犷,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亲近。
【演,接着演。我这奥斯卡级别的父子情深,感不感动?】
【儿啊,放心去吧,爹给你准备了惊喜。那几百个‘仙兵’可都混在你的后队里,到时候别尿裤子就行。】
他拍了拍吕布坚实的臂膀,力道之大,发出“砰砰”的闷响。
“奉先我儿,此去西凉,不必有任何顾虑!”陈默的声音洪亮如雷,故意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给本相国放开了打!让马腾、韩遂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匹夫知道,这天下,究竟谁的拳头最硬!”
“孩儿遵命!”吕布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与狂傲。
“去吧!”陈默猛地一挥手,“凯旋之时,本相国亲自为你摆宴庆功!”
“驾!”
吕布不再多言,双腿一夹马腹,赤兔马发出一声长嘶,如一道红色闪电般冲了出去,身后的铁骑洪流立刻跟上,烟尘滚滚,直奔西凉方向而去。
就在这万众瞩目,热血沸腾的时刻,一个不那么和谐的身影,出现在了府门的一侧。
是蔡文姬。
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衣裙,怀中抱着一具古琴,静静地站在廊柱的阴影下,仿佛这满场的金戈铁马都与她无关。她的出现,立刻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包括刚刚准备转身回府的吕布。
吕布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又是她。
这个女人,就像义父府邸里的一道奇异风景,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不谄媚,不畏惧,整日埋首于那些故纸堆中,偏偏义父还对她言听计从,委以重任。
一个女人,来送出征的军队,成何体统?
吕布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耐,正想调转马头,却见蔡文姬抱着琴,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穿过人群,径直来到了他的马前。
周遭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奇异的组合上——天下第一的武将,与天下闻名的才女。
“温侯,请留步。”蔡文姬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却异常清晰。
吕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烦躁:“你来做什么?”
蔡文姬没有在意他无礼的态度,只是微微抬起头,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平静地说道:“文姬不通军旅,亦无长物可赠。唯有一曲,一言,为将军壮行。”
说罢,她也不等吕布回答,便将怀中的古琴轻轻放在一旁的石狮底座上,素手轻扬,盘膝而坐。
“叮——”
一声清越的琴音,仿佛一道清泉,瞬间洗去了战前的燥热与杀伐之气。
琴声初起,如高山流水,带着一股超然物外的雅致。吕布听不懂,只觉得这靡靡之音扰人心神,眉头皱得更紧了。
然而,琴声陡然一转,变得慷慨激昂,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时而如两军对垒,鼓角争鸣;时而如铁骑突出,冲锋陷阵;时而又如鸣金收兵,杀气渐敛。
吕布的眼睛,渐渐亮了。
他虽然不懂音律,但他听懂了这琴声中的战争!这琴声,仿佛将他即将奔赴的战场,提前演绎了一遍。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手持画戟,在万军从中冲杀,敌军人仰马翻,望风披靡的场景。
这比任何战鼓,都更能激起他胸中的豪情!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蔡文姬缓缓起身,对着依旧有些怔神的吕布,盈盈一福。
“文姬有一言,赠与将军。”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将军武勇,天下无双,此行西凉,必如探囊取物。”
吕布听到这话,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这句倒是实话。
“然,匹夫之勇,可胜一阵,不可定一世。”蔡文姬话锋一转,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人心,“真正的霸业,非只在沙场之上。能让万民归心,使烽烟不起,方为不世之功。”
“文姬在此,预祝将军——”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武运昌隆,凯旋长安。”
说完,她再次一福,便抱起古琴,转身退回了人群之中,再不多看一眼。
吕布愣在了马上。
他完全没听懂后面那段关于“霸业”和“归心”的说教,只觉得这女人说话绕来绕去,故弄玄玄。可不知为何,“武运昌隆,凯旋长安”这八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和他听过的所有祝福都不一样。
没有谄媚,没有畏惧,只有一种平等的、真诚的祝愿。
那感觉,很奇怪。像是在寒冬里,忽然有人递过来一杯温水,不烫手,却能从掌心一直暖到心里。
他看着蔡文姬消失的背影,哼了一声,像是在掩饰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一夹马腹,赤兔马化作一道残影,追着大部队的方向疾驰而去。
台阶之上,陈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的笑容愈发玩味。
【漂亮!太漂亮了!】
【文姬同志,你这思想政治工作,做得比李儒那个只会喊‘主公英明’的铁粉强一百倍!】
【连吕布这种榆木疙瘩,都被你敲开了一条缝。文化渗透,最为致命啊!】
他心情大好,转身准备回府,却见李儒一脸困惑地凑了过来。
“主公,蔡大家刚才那番话,似乎……有劝诫奉先将军之意,这……”
陈默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怎么?你觉得奉先不该听劝?”
“不不不,”李儒连忙摆手,“儒只是觉得,奉先将军只需勇武便可,这些……这些大道理,恐怕……”
“妇人之见。”陈-董卓-默用一个粗鄙的词,轻描淡写地盖过了这个话题,心里却在疯狂吐槽。
【你懂个屁!这叫埋种子!现在不懂没关系,等他以后见识多了,自然会想起来今天的话。我这叫长线投资!】
他不再理会李儒,大步流星地走回府内。
而在这座巨大府邸的另一端,那座幽静的别院里。
貂蝉早已起身。
她听着府外传来的、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和欢呼声,那声音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与她格格不入。
吕布走了。
带着那个魔王的期许,去为他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她站在窗前,看着自己映在铜镜里那张苍白而绝美的脸。镜中的人,眼神空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娃娃。
不。
不能再这样了。
她缓缓转身,目光落在衣架上那件早已选好的、朴素的月白色襦裙上。
“来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决绝。
守在门外的侍女立刻推门进来,恭敬地垂首:“姑娘有何吩咐?”
貂蝉的目光从那件素裙上移开,看向侍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备车,我要去藏书阁,拜访蔡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