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黎明前歇了势头,只余下檐角滴滴答答的残响,和满山遍野被洗刷过后清冽到极致的草木香气。小泉换上了一身干爽的粗布衣裳,正兴致勃勃地摆弄着那三株“夜啼郎”嫩芽,琢磨着是该泡酒还是碾粉,脑子里已经闪过十几种应用这稀有药材的奇思妙想。
药老坐在窗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几个小巧的药瓶,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他须发间还未完全干透的水汽。屋内一片宁静,只有鹦鹉偶尔梳理羽毛的窸窣声。
“师傅,”小泉献宝似的举起嫩芽,眼睛亮晶晶的,“您说这‘夜啼郎’配上三年前收的那点‘醉龙涎’,能不能搞出比‘蒙汗药’更厉害的东西?让人笑了哭,哭了笑那种?”他脸上满是恶作剧得逞般的期待。
药老擦拭药瓶的动作顿了顿,抬起眼皮,目光深沉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戏谑或慵懒,而是一种小泉从未见过的、近乎沉重的复杂。小泉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僵了一下。
“东西是好东西。”药老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但你的手艺,留在山里,糟蹋了。”
小泉愣了一下,没明白:“啊?手艺?您是说…炒菜的手艺?还是扎针的手艺?”他挠挠头,嘿嘿一笑,“没事儿,反正都是做给您吃,扎给您…呃…”他及时刹住车,没把“扎给您试”说出口。
药老放下药瓶,站起身,走到小泉面前。他的身形不算高大,此刻却莫名有种压迫感。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小泉的胸口,那位置,正好是昨天他指过的“人心”所在。
“你的医术,已臻化境。”药老的声音平静,却像巨石投入深潭,“辨药施针,通晓经脉,天赋之高,乃我平生仅见。”
小泉一听,嘴角立刻咧到了耳根,胸膛不自觉挺起,像只被夸奖了的小公鸡,那点刚才的不安瞬间抛到九霄云外:“那是!师傅您也不看看是谁教出来…哎哟!”他话没说完,脑门就被药老屈指弹了一下,疼得他嗷一声捂住额头。
“但!”药老语气陡然加重,眼神锐利如针,直刺向他,“你缺了最重要的一课!留在山里,你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大医’!”
“大医?”小泉眨巴着眼睛,困惑取代了得意,“什么是大医?比神医还厉害吗?师傅您不就是神医吗?”他无法理解,这世上还有比师傅、比自己此刻拥有的医术更高的境界?
药老背过身,望向窗外云开雾散、青翠欲滴的山峦,声音沉了下去,每一个字都砸在小泉的心上:“神医?呵…医得了魑魅魍魉下的毒,救不了人心叵测造的孽!治得好虎豹豺狼咬的伤,治不好世态炎凉刻的疮!”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紧紧锁住小泉茫然的脸:“你告诉我,你昨夜冒雨采药,为的是什么?”
“为…为了给您治病…呃,不对,是完成您的考验…”小泉被师傅前所未有的严厉吓到了,小声回答。
“若那‘夜啼郎’长在皇宫大内,皇帝老子不让你采,你当如何?”
“若它生在南疆沼泽,毒瘴弥漫,九死一生,你采不采?”
“若有一恶霸,手握这救命草药,逼你用毒术害一好人,你换是不换?”
药老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急,一个比一个尖锐,像一连串冰冷的银针,扎得小泉措手不及,张口结舌,半个字也答不上来。他脑子里只有药材、药性、针法,从未想过取药治病之外,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我…”小泉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被那些想象中的艰难抉择逼得喘不过气。
药老逼近一步,不容他退缩,声音低沉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这世间最难的病症,从来不在身,而在心!人心之复杂,之诡谲,之恶毒,胜过万千毒虫猛兽,胜过所有医书记载的奇难杂症!你那手医术,在山里是无价宝,下了山,若不懂人心,就是惹祸的根苗,甚至…是杀人的刀!”
最后几个字,药老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种沉痛的意味。
小泉彻底懵了。他看着师傅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沉重和…一丝担忧?恐惧?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话,但他听懂了“下山”,听懂了“惹祸”,听懂了“杀人的刀”。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下山?离开这座熟悉到骨子里的山?离开师傅?去面对那些比最毒的毒蛇还要可怕的“人心”?
“不…我不去!”小泉猛地摇头,声音带上了哭腔,像个被吓坏的孩子,一把抓住药老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师傅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山里陪您!我以后乖乖的,再也不追仙鹤了,我天天给您炒药膳,我…我试新药试到口吐白沫也行!您别赶我走!”
他语无伦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真的怕了。山下的世界,原来不是有更多奇难杂症等着他去征服的乐园,而是一个布满“人心”陷阱的恐怖之地。
药老看着他这副惊慌失措、全然依赖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但旋即被更硬的决心覆盖。他硬起心肠,一根根掰开小泉紧抓着他衣袖的手指,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由不得你!必须去!你的路不在这山里!你的功课,就是去那红尘浊世里,去看,去听,去经历,去给我好好地…治—人—心!”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慢,极重,如同烙印,狠狠砸进小泉的耳朵里。
小泉被掰开了手,僵在原地,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呆呆地看着师傅,看着他那无比坚定、甚至有些冷酷的眼神。巨大的委屈和恐惧淹没了他,让他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吸着鼻子。
屋里陷入死寂,只有小泉压抑的抽噎声。
许久,小泉才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带着浓重的鼻音,问出了一个傻气又无比真实的问题,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师傅…人心…它…它长得什么样?用什么药…才能治啊?”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写满茫然和泪痕的脸上,清澈的眼底,第一次映出了对山外世界真切的、巨大的惶惑。那扇通往未知的门,被药老以最残酷的方式,强行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