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伙,这……!”赵小虎骑着车,左顾右盼,“真是全民总动员啊,你看那边,那个大院门口,炉子都快堵住路了!”
宋建国眉头拧成了疙瘩,低声对旁边的韩东说:“东子,这味儿太冲了,晚上还好,这要是在白天,附近的人可怎么受得了?还有这烟,对着铁路线飘,会不会影响司机了望?”
韩东沉着脸,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在炉火旁忙碌的身影,有穿着工装的工人,有戴着红袖标的街道居民,甚至还有一些半大的学生。
他们喊着号子,搬运着煤炭、矿石和各种各样的废旧金属,破铁锅、旧铁桶、锈蚀的钢钉。
还有一些还能使用的工具和零件,都被毫不吝惜地投入炉口,或者堆放在一旁等待投炉。
一种近乎疯狂的、不计代价的气氛,弥漫在火光映照的街头巷尾。
“保障运输安全是我们的首要任务。”韩东最终开口,声音有些严肃。
“注意观察铁路沿线情况,特别是这些靠近铁路的炉子,要留意他们的防火措施和堆放物是否影响行车安全,其他的……不是我们该管的。”
他的话听起来冷静克制,但紧握着自行车车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到达货场区域后,天色已经完全黑透,然而,黑夜并没有带来宁静。
相反,因为没有了白天的其他光线干扰,遍布各处的小高炉喷发出的火光,反而更加醒目。
放眼望去,铁路沿线远近各处,星星点点的炉火连成一片,跳跃着,闪烁着,将附近的建筑、树木和人的脸庞都映照得忽明忽暗,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而混乱的露天冶炼场。
货场本身相对规范,有专人管理,但也能看到场区边缘新垒砌的几个炉子正在作业。
火光将货堆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变形,列车经过时,汽笛声都仿佛被这无处不在的炉火吞噬,显得沉闷遥远。
巡逻过程中,韩东遇到一队正在铁轨附近空地上“奋战”的居民,看样子是某个街道组织的。
一个炉子似乎因为操作不当,喷溅出大量火星,差点引燃旁边堆放的木柴,引起一阵小小的骚乱和惊呼。
韩东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上前提醒他们注意防火安全,远离铁路设施。
带队的街道干部认出了他们的公安制服,态度很客气,但话语里却透着不以为然。
“公安同志放心,我们心中有数,为了1070,这点风险算什么?轻伤不下火线嘛!”他身后那些满脸烟灰的居民,也纷纷附和,眼神里是一种被信念支撑着的亢奋。
韩东无言以对,在这种强大的、不容置疑的集体意志面前,任何基于安全常识的提醒,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有些“不合时宜”。
后半夜,巡逻间隙,他们在货场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短暂休息。
赵小虎靠在一个货堆上,望着远处连绵的火光,难得地安静了下来,半晌才喃喃道:“东哥,这火……看着是挺带劲,可不知为啥,我这心里……有点发毛。”
连最迟钝的赵小虎都感觉到了不安。
李大勇默默地点燃了烟卷,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映着他们凝重的脸色。
没有人说话,只有夜风掠过货场的声音,以及远处那些炉火燃烧时发出的、持续的、如同叹息般的呼呼声。
韩东站在那儿,望着这片被无数细小炉火映红的夜空。
那火光,没有了篝火的温暖和诗意,反而透着一股蛮荒、焦灼和不可控的力量。
它照亮了夜空,却也吞噬着资源,污染着空气,灼烤着人们的理智。
这不再是建设的热火朝天,更像是一场在夜幕掩护下,席卷一切的、原始的狂欢,或者说,是一场巨大的、集体无意识的消耗。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炉火似乎也疲倦了,不少地点的火光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零星的火星和浓烟。
城市重新被黑暗笼罩,但那股刺鼻的气味却更加浓郁,沉淀下来,仿佛渗入了每一寸空气和土地。
交接班后,韩东骑着车返回直属队大院时,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但城市上空的烟尘让晨曦显得浑浊无力。
经过那些燃烧了一夜的炉群时,他看到的是满地狼藉的煤渣、废料,以及瘫坐在炉旁、精疲力尽、满脸倦容的人们。
火光映夜天,映照出的并非只是冲天的干劲和光辉的未来,更有一种深切的、弥漫在夜色里的疲惫、浪费和隐隐的不安。
就在这种沉闷压抑的气氛中,一个周末的傍晚,王红英的父亲王兆海突然到访。
“爸,您怎么来了?”王红英看到父亲,连忙把王兆海让进屋里,丫丫看到姥爷,也高兴地扑过去。
韩东正在屋里看报纸,闻声也赶紧起身迎接:“爸!”
他看到岳父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精神还算矍铄。
王红英手脚麻利地去沏茶,韩东陪着岳父在小小的客厅里坐下,丫丫腻在王兆海的怀里,摆弄着他胸前的钢笔。
“红英说你这阵子挺忙的?”王兆海放下丫丫,让她自己去玩,然后端起茶杯,看似随意地问韩东。
“是,运输任务重,人也杂。”韩东点点头,斟酌着词句,“爸,您那边……也挺忙的吧?现在这钢铁生产的形势……”
王兆海吹了吹茶杯上的浮沫,喝了一口,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经历过风浪的沉稳:“忙,是真忙,部里上下下,都像上了发条一样,连轴转。”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权衡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形势嘛……报纸上、广播里,你们也都看到了,听到了,一片大好,卫星频传,热情高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