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门前,夜风凛冽。那辆黑色的宾利慕尚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默地停在林知意面前,车窗后是陆延舟那张看不出情绪的侧脸。他刚刚为她挡开了那杯充满恶意的酒,此刻又用这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将她逼到了另一个选择的关口。
上车,意味着再次踏入他那令人心乱的领地,意味着她这段时间所有刻意的疏离和筑起的围墙,都可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不上车?在这深秋的寒夜里,穿着单薄的礼服,独自站在酒店门口,等待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出租车,更像是一种狼狈的逃离,一种无声的认输。
林知意站在原地,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她能感觉到陆延舟投来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早已看穿她内心的挣扎。
最终,那刺骨的寒意和一丝不愿示弱的倔强,驱使她做出了选择。她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砰。”
车门关上的瞬间,仿佛将外界的喧嚣与寒冷彻底隔绝。车内温暖而静谧,只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与他那熟悉的雪松冷冽气息在空气中无声交织。
陆延舟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侧过头,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从她微微凌乱的发梢,到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最后定格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上。
“地址。”他开口,声音比夜风更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刚才酒店里那石破天惊的“代酒”从未发生。
林知意报出公寓地址,声音有些干涩。然后,她便偏过头,固执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试图将自己与这狭小空间内令人窒息的氛围隔离开来。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与前几次不同,这一次,车内没有令人尴尬的沉默,也没有针锋相对的交锋,只有一种更加粘稠、更加难以言喻的张力在悄然蔓延。
陆延舟专注地开着车,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前方路况上,但林知意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偶尔投来的、短暂却极具存在感的视线,如同羽毛般轻轻扫过她的侧脸,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愿去深究的、极淡的无奈。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提前离开酒会,也没有提及刚才挡酒的事情,更没有像之前那样,试图用言语或行动打破她竖起的壁垒。他只是沉默地开着车,仿佛接上她,真的只是一段顺路的行程。
这种反常的沉默,反而让林知意更加不安。她宁愿他像之前那样,用那些看似关切实则越界的举动来挑衅她,至少那样她可以明确地反击。可现在,他这种近乎“顺从”她划下界限的态度,让她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也让她心底那点莫名的失落感,愈发清晰。
就在车子即将转入她公寓所在的那条相对僻静的道路时,车载音响里流淌的轻音乐,忽然切换成了一首旋律舒缓而经典的英文老歌——《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中文名“此情永不移”)
沙哑深情的男声在密闭的空间里低回浅唱,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敲打在心弦上。
林知意的心脏猛地一缩。这首歌……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陆延舟。
他依旧目视前方,仿佛只是随手切了一首歌,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但林知意却敏锐地捕捉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这首歌,是他们当年热恋时,他曾在那个简陋的创业小屋里,用一把破吉他,磕磕绊绊弹给她听过的。那时,他眼神明亮,笑容纯粹,笨拙的琴声里满是少年人赤诚的爱意。
回忆如同猝不及防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带着栀子花香气与泡面味道的夏日夜晚,那个会因为她一句夸奖就耳朵泛红的年轻陆延舟……所有画面,伴随着这熟悉的旋律,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酸涩与疼痛,如同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
他为什么要放这首歌?
是巧合?
还是……故意的?
林知意不敢再想下去。她猛地转回头,用力闭上眼睛,试图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可那歌声,却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耳朵,撩拨着她最脆弱的那根神经。
车子缓缓停在了公寓楼下。
歌声也恰好在此时结束,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里,留下无尽的余韵与沉默。
“到了。”陆延舟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心乱的寂静。
林知意几乎是立刻去解安全带,动作快得带着一丝仓促。她必须立刻逃离这个空间,逃离这该死的音乐和他带来的、所有不该有的回忆与悸动。
“谢谢。”她低声道谢,伸手去推车门。
“林知意。”
他的手,却再次覆上了她准备推门的手背。
这一次,他的动作很轻,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覆盖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却依旧烫得惊人。
林知意浑身一僵,动作顿住了。她没有甩开他,也没有回头,只是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姿势,感受着手背上那灼热的、令人心慌意乱的触感。
车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过了许久,或许只有几秒,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陆延舟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脆弱的气息,融在浓稠的夜色里:
“一支舞。”
林知意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陆延舟也正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未散的痛楚,有深沉的渴望,有不容置疑的坚持,还有一丝……她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近乎恳求的意味。
“就一支舞。”他重复道,声音更低沉了几分,握着她的手,力道微微收紧,仿佛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在这里。”
没有音乐,没有灯光,没有舞池。
只有车厢内这片狭小的空间,和窗外模糊的、寂静的夜色。
这个要求,如此荒谬,如此不合时宜,如此……逾越了所有她划下的界限。
林知意应该立刻拒绝,应该甩开他的手,应该头也不回地离开。
可是……
看着他那双仿佛承载了太多重量的眼睛,听着自己胸腔里那失控的心跳,感受着手背上那不容忽视的温度……
她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那个“不”字。
鬼使神差地,她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在她点头的瞬间,陆延舟眼底仿佛有星光骤然亮起。他松开她的手,却没有完全放开,而是就着这个姿势,轻轻一拉。
林知意身不由己地,从副驾驶座上,被他带起了身。
车厢空间实在太过狭小,两人几乎贴面而立。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和他呼吸时带出的、温热的气息。
没有音乐,他便低声哼起了刚才那首歌的旋律,嗓音低沉而磁性,在寂静的车厢内回荡。
他一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极其克制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虚扶在她纤细的腰侧。
然后,他带着她,在这方寸之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脚步。
不是标准的舞步,只是随意的、契合着旋律的晃动。
林知意僵硬地被他引领着,大脑一片空白。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极淡的酒气。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滚烫的温度。能听到他近在咫尺的、低沉的哼唱。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防备,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无声的旋律和他灼人的气息,一点点地融化、瓦解。
她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沉沦在这片刻的、危险的温存里。
一支舞的时间,很短,又很长。
当最后一个哼唱的音节消散,陆延舟停下了脚步。
他低头,看着怀中闭着眼、睫毛微颤、脸色苍白的女人,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他扶在她腰侧的手,几不可查地收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手。
“晚安。”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林知意猛地睁开眼,撞进他那双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眼眸中。她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仓惶地后退一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车门。
她没有回应他的“晚安”,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慌乱,有迷茫,有一丝未散的沉溺,也有重新凝聚的冰冷。
然后,她猛地转身,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公寓大楼。
这一次,陆延舟没有再看她逃离的背影。
他靠在驾驶座上,抬手用力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缓缓闭上了眼睛。
车厢内,仿佛还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和她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
共舞一曲。
像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梦。
梦醒了,现实的沟壑,依旧横亘在彼此之间。
但有些东西,似乎已经不一样了。
至少,那支在夜色与沉默中完成的舞,像一把钥匙,悄然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心门。
尽管门后的路,依旧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