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上的积雪已被宫人清扫至两侧,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细小的雪籽在上头不住乱蹦,刚从暖和的内殿出来,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拢了拢身上的大氅。
梨花扶着紫苏的手,慢慢走在人群稍后处,心头回味着方才皇后一番绵里藏针的教导。
正思忖间,一个身影擦着她肩头,带起一阵掺着浓烈香味的寒风,毫不客气地越到了前面。
梨花将手掌贴在手炉上,眼睛眯了眯,是李美人。
只见李美人转身站定,下巴微扬,目光在梨花身上溜了几圈,嘴角扯出一个近乎于刻薄的笑,话语中满是轻蔑,“林容华倒是好性子,走路这般不紧不慢的,也是,想必从前当宫女的时候,跟在主子后头亦步亦趋惯了,如今虽飞上枝头,这习惯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呢。”
她自认为父亲是知府,好歹是官家女儿,同期入宫的几个嫔妃比不过也就罢了,竟然被一个出身低贱的宫女压着,又见这林容华安静少语,李美人不由便想刺几句。
李美人声音算不上小,足够让只隔着前后几步距离的几人听得清楚。
高婕妤率先停下脚步,回身抱臂,俨然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梨花静静地立在原地,没有说话,她的出身,想必这些新进宫的嫔妃都已打听清楚了,言语讥讽也是意料当中。
紫苏上前半步,挡在梨花身前,冷声道:“李美人慎言,我家小主位份在您之上,您如此言语冒犯,于宫规不合。”
李美人顿时竖起眼睛,“没规矩的奴才,主子们说话也轮得到你一个奴才插嘴!”
话音未落,她已扬起手,带着风声,一巴掌甩在紫苏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宽阔的甬道上炸开,格外刺耳。
徐容华像是被惊到一般,顿时低低地咳嗽起来。
梨花原本平静的杏眸倏然一冷,伸手稳稳扶住紫苏,将她拉回身后,动作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骤然降临的威压。
随后,梨花上前一步,与李美人面对面站立,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对方因得意而微微扭曲的脸。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梨花扬手一掌,干脆利落地掴在李美人的脸上。
不顾李美人捂着脸的不可置信,梨花重新将掌心放在手炉上,感受着手炉里渐渐消散的暖意,声音连带着都变得如寒冬般冰冷,“这一巴掌便是告诉李美人,宫规森严,尊卑有序,李美人言行无状,冒犯上位,已是僭越,如今更出手责打嫔妾的宫女,紫苏是太后娘娘亲自赏赐,记录在册的宫人,即便有错,也当由嫔妾或宫中掌事依规处置,李美人越俎代庖,动用私刑,视宫规为何物?视太后娘娘为何人?”
李美人被这一连串条理分明、直指要害的质问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强自争辩,“她先对我不敬!我教训一个奴才,有何不可?”
“不敬?”梨花同样用不屑的眼神将李美人扫了一遍,目光在她脸上越来越清晰的巴掌印上停留下来,旋即淡淡一笑,“紫苏维护主子,何错之有?若论不敬,李美人无视宫规,以下犯上,不敬太后,胆大包天,又该当如何?”
薛美人上前几步,低头扯了扯李美人的袖子,示意她莫要再说。
一片伶仃的雪花乘着风,巧妙地绕过红墙,贴上梨花的面颊,转瞬即化。
李美人这才真真切切地慌了神,眼神求助似的四下乱瞟,可一顶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谁敢上前说话。
梨花不再看李美人青白交错的脸色,无视周围一道道或明或暗落在她身上的眼光,将一片落在前襟风毛上的雪片掸了下去,“皇后娘娘方才懿言犹在耳畔,叮嘱我等谨言慎行,恪守宫规,李美人方才之举,莫非是将皇后娘娘的教诲抛在脑后?”
就在这时,一道慵懒而带着几分讥诮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
只见戚昭仪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鎏金手炉上垂下的穗子,眼睛只瞧着缕缕金线,“李美人位份低微,眼界倒是高,你也分分清楚,太后娘娘赏赐的人你也敢随意打骂?前脚皇后才说恪守宫规,后脚你就语出犯上,这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后宫如今是姓李了呢。”
她语气轻飘飘的,却字字如针,扎得李美人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昭仪娘娘明鉴,嫔妾……嫔妾绝无此意!”
戚昭仪这才嗤笑一声,目光从手炉上移开,却掠过瑟瑟发抖的李美人,落在了梨花身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随即她又懒懒地移开视线。
“回宫。”戚昭仪吩咐一声,扶上阿蛮的手,不顾众人,摇曳生姿地率先朝前走去。
高婕妤冷哼一声,只说了一句“林容华可真是牙尖嘴利。”后也跟着离开。
李美人哪还敢再纠缠,她恨恨地瞪了梨花一眼,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你……你等着瞧!”便拉着薛美人仓皇地快步走开,几乎是落荒而逃。
汤容华这才凑上前来,拍了拍胸口,一副单纯感叹的样子,“林姐姐,你好厉害呀。”
梨花笑了笑,汤容华年岁尚小,似乎只是懵懂孩童的样子,而旁边的徐容华柔弱不胜,一直在掩帕咳嗽,大约是身子不好的缘故。
寒暄几句后甬道重新恢复了宁静,只余下风声掠过宫墙的呜咽。
梨花这才转过来看向紫苏,面上已经有些红肿起来,“快些回宫吧,用冷水敷一敷。”
说着就拉起紫苏,若无其事地往回宫的路上径直而行。
紧握的双手带来暖意,紫苏凝目看着梨花平静的侧脸,细尖的下巴上红唇轻抿,从前在坤宁宫时,她似乎就是这样淡淡的把人护在身后,好像从未变过。
甬道上又被不断飘落的雪花,积了薄薄一层,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融入了朱墙碧瓦与素白冰雪交织的画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