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山林那副血人般的模样和背架上那对堪称“祥瑞”的极品鹿茸,在棒子沟屯乃至附近几个屯子都引起了空前轰动。
消息像燎原的野火,借着串门、换粮、走亲戚的由头,迅速传遍了十里八村。
这大半天,曹山林那破院子外围都少不了探头探脑、啧啧称奇的屯邻,眼神里混杂着羡慕、嫉妒、敬畏,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探究——这知青娃子,怕不是山神爷附体了?
王福满作为大队长,见识自然比普通屯民高些。
惊叹过后,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东西太扎眼,留在曹山林手里是祸非福。
且不说容易招来贼惦记,光是这“资本主义尾巴”的嫌疑,就够喝一壶的。
再去私下交易?
风险太大,价格也容易被压。
第二天一早,王福满就踩着露水来到曹山林家。
院里,倪丽珍正红着眼睛,用破布蘸着热水,小心地给曹山林擦拭手上胳膊上被树枝划出的血道子。
那对鹿茸被曹山林用干净麻袋盖着,藏在屋里最稳妥的角落,但那股子特有的腥膻气还是丝丝缕缕地飘出来。
“山林啊,”王福满吧嗒着烟袋,眉头拧着,“这东西,是宝贝,也是烫手山芋。搁你手里夜长梦多。俺寻思着,得由大队出面,正儿八经请公家的人来估价收购,这才稳妥,价格上也亏不了你。你看咋样?”
曹山林心里正有此意。
他深知这年头私人交易大宗山货的风险,有组织出面,无疑是最安全的选择。
他立刻点头:“大队长,您考虑得周到。我听您的安排。就是…麻烦您了。”
“麻烦啥!”王福满摆摆手,“你也是咱屯子的人了。俺这就让人捎信去公社!”
公社供销社和县土产公司对此极为重视。
这年头,野生极品鹿茸可是稀罕物,是能往上交、甚至出口换外汇的紧俏资源。
第二天下午,一辆破旧的绿色吉普车就颠簸着开进了棒子沟屯,这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场面,又引来一群孩子围着车屁股跑。
车上下来两个人。
一个是公社供销社的张干事,四十多岁,穿着四个兜的蓝色中山装,梳着分头,戴着眼镜,手里拎着个黑色人造革公文包,显得很有些派头。
另一个是县土产公司派来的老药工李师傅,约莫六十岁,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式褂子,手指粗糙发黄,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有神,一进院,鼻子就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目光直接瞄向了屋里。
谈判就在王福满家的炕头上进行。
炕桌擦得干干净净,摆上了两个白瓷碗,沏了茉莉花茶碎末。
王福满作为主事人陪在一旁,曹山林坐在炕沿。
倪丽珍紧张地躲在灶房,支棱着耳朵听动静。
那对鹿茸被请了出来,放在炕桌中央。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当它们完全展露在油灯下时,张干事还是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李师傅则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忍不住伸出手,极其小心地捧起一只,凑到眼前仔细端详,手指轻轻拂过那层细腻的绒毛,又掂量了一下分量,眼神里的惊叹几乎要溢出来。
张干事干咳一声,率先开口,打着官腔:“嗯,东西嘛,确实还不错。是个大货。不过嘛,同志,”他转向曹山林,“国家对于这类野生药材的收购,那都是有明确牌价的,要讲计划,讲纪律。不能因为东西好点,就随意抬价,破坏市场秩序嘛。我看啊,按照最高标准,二百块钱,顶破天了。”他一副公事公办、为你着想的样子。
曹山林心里冷笑,这价压得比拦腰砍还狠。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先恭敬地拿起炕桌上王队长的烟笸箩,给张干事和李师傅各自卷了一支粗大的旱烟递过去。
李师傅摆摆手示意不用,目光就没离开过鹿茸。
张干事倒是接了过去,曹山林又划着火柴给他点上。
做完这套不动声色的铺垫,曹山林才开口,语气不卑不亢,带着年轻人应有的尊敬,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
“张干事,李师傅,您二位是行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这茸的成色,您二位上手一摸,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他指了指鹿茸,“正儿八经的东北马鹿茸,看这分叉,是二杠快变三叉的‘茄子包’,茸毛细腻柔软,根部的‘鱼鳞纹’清晰,血线充足透亮,粉头饱满,掂这分量,起码是七寸以上的极品。这玩意儿可遇不可求,药效比那些圈养的、瘦小的茸强了不知多少。您二位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先捧了对方,肯定了对方的专业性,然后把鹿茸的优点一一道来,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
张干事还想说什么,曹山林话锋一转,看向一直沉默的李师傅,语气更加诚恳:“李师傅,您是老把式,一辈子跟药材打交道。您老说个公道价。咱们山里的规矩,好东西得遇上识货的人。以后我曹山林还在这老黑山边上转悠,要是再侥幸弄到点好山货,不管是鹿茸、熊胆还是老山参,肯定第一个想到咱们县公司,优先供应给您这样的行家。”
这话就说得很有水平了。
既把定价的皮球踢给了更懂行也更实在的李师傅,又暗示了长期合作的潜力和优先权,这对于县公司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
张干事代表供销社,更多是流程和渠道,而真正识货且需求量大的是县公司。
李师傅终于抬起头,深深看了曹山林一眼,似乎没想到这个年轻知青如此懂行又会说话。
他沉吟了片刻,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后生,你说得在理。这茸,确实是难得的好货。二百是委屈了。这样吧,三百。连这张完整的鹿皮,还有鹿鞭、鹿筋、鹿心血,我们县公司一并要了。你看怎么样?我们也是公家单位,资金预算有限,能给到这个数,也是看在这茸的份上。”
三百!
比张干事的报价高出了一百!
王福满在旁边听得眼皮直跳。
曹山林心中暗喜,这个价已经接近他的心理预期。
但他知道,还能再争取一点。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李师傅,您老果然是实在人,眼光毒,给价也厚道。不瞒您说,为了这东西,我差点把命搭进去…听说去年冬天,靠山屯那边也出了一对,品相还不如这个,都卖了三百二十块。这样,”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三百八!您全拿走!鹿皮、鹿鞭这些都算搭头!就当是我曹山林初来乍到,孝敬您老这样的老前辈,也诚心交咱们县公司这个朋友!以后有啥好玩意儿,一准儿给您送去!”
他先是诉了点苦(也是实话),又抛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参考价(真假难辨),最后主动降价,却把话说得极其漂亮,扣上了“孝敬前辈”、“诚心交友”、“长期合作”的大帽子,让人听着舒服,难以拒绝。
同时,他也没忘了旁边的张干事,转头对他笑着说:“张干事,您大老远跑来一趟,也不能让您白忙活。我这儿还有几张前几天打的狍子皮,毛色厚实,冬天做褥子最暖和,还有几只风干的野鸡,再加上这头鹿剩下的鹿肉,您看看,价格随您定,绝对支持咱们公社供销社的工作!”
他这一手连消带打,面面俱到,既满足了李师傅和县公司的需求,也照顾了张干事的面子和利益,谁也不得罪。
李师傅看着曹山林,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这年轻人,不像个愣头青知青,倒像个在生意场上滚过几年的老手。
他和其他地方来的采购员不一样,那些人要么畏畏缩缩,要么胡搅蛮缠,像这样有理有据、不卑不亢还会说话的,少见。
他和张干事低声交换了一下意见。
张干事得了曹山林给的台阶和承诺(狍子皮和野鸡),自然也不好再强硬压价。
最终,李师傅一拍炕桌:“成!就冲你这爽快劲和这份诚心,三百八就三百八!再加上点鹿肉,给我凑个整!四百块钱的东西我要了!以后有好货,直接捎信到县公司找我老李!”
“多谢李师傅!多谢张干事!”曹山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
王福满也松了口气,赶紧招呼倪丽珍拿来早就准备好的麻袋和绳子,帮忙把鹿茸等物仔细打包。
四百块钱到手!
接下来,就换成了张干事跟曹山林交易。
主要是前两天猎下的狍子皮和野鸡,还有这头鹿剩下的部分鹿肉。
也不少啊!
当那厚厚一沓大团结(十元纸币)和各种面值的毛票,总共一百七十五元六角,被张干事亲手点清,交到曹山林手里时,旁边作陪的几个屯干部眼睛都看直了,呼吸都加重了几分。
这年头,一个壮劳力刨食一年,年底决算能剩下大几十块钱现金就是好光景了!
这笔钱,简直是天文数字!
曹山林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仔细点清钱数,确认无误后,小心地分开放进内衣几个不同的口袋里藏好。
然后再次郑重地向王福满、李师傅、张干事道谢。
送走吉普车,曹山林揣着这笔沉甸甸的、还带着体温的巨款,在屯民们无比复杂、羡慕、嫉妒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回自己那依旧破败的小院。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在棒子沟屯的地位,将彻底不同。
这钱,是希望,是底气,也是更大的责任和考验的开端。
倪丽珍站在院门口,看着他走近,眼睛里的担忧还未完全散去,却又添了新的惶恐。
这么多钱…她这辈子都没见过…
曹山林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苍白的脸,轻轻拍了拍鼓囊囊的口袋,露出一个疲惫却无比灿烂的笑容:
“别怕。丽珍。”
“以后,咱们…能过上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