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山晨雾未散时,梅隐庐的红绸已浸透了梅香。龙志炼立在石阶上,望着檐角垂落的冰棱化作水珠,一滴一滴落进石臼,叮咚声里混着左道的大嗓门:“清雪姑娘,这凤冠上的珍珠歪了!你且低些头,我替你扶正——哎呦,轻着点,这是我托人从南海珊瑚礁里捞的,磕碎了可心疼!”
苏清雪抿着嘴笑,任左道踮脚替她调整凤冠。月白喜服外罩着茜色霞帔,绣着的并蒂梅从腰际直铺到裙角,针脚细密处泛着珍珠光泽,正是她用了整月心血赶制的。腕间银镯与龙志炼的“永结”扣得严丝合缝,内侧“同好”二字被体温焐得温热。
“阿炼哥,吉时快到了。”她转身望向他,鬓边新簪的梅枝簪颤巍巍的,蕊心冰魄丹映着她泛红的眼尾,“你说今日拜堂,梅树会不会来凑趣?”
龙志炼伸手替她理了理被晨风吹乱的裙裾,指腹擦过她手背上的薄茧——那是去年替他缝补药囊时磨的。“梅树通灵,昨日你浇了三盏酒,它许是记着情分。”他从怀中取出个锦盒,“这是我爹留下的寒玉髓,说是能温养血脉。等会儿行礼时,你含在舌下,莫要凉着了。”
苏清雪接过锦盒,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这双手曾握过映雪剑斩妖除魔,也曾替她揉过发疼的药杵,此刻还带着昨夜劈柴的粗粝。“阿炼哥,”她轻声道,“我昨日梦见梅树开花了,金蕊梅落了满地,像极了当年千丈崖的云梯。”
龙志炼一怔。千丈崖云梯,是他们初遇之地。那年他被玄冥教追杀,坠崖时抓住梅枝,恰逢苏清雪采药路过,用冰蚕丝替他续了断脉。“那时我便想,”他喉结动了动,“这梅树许是早就在等咱们了。”
山门外传来马蹄声。慧空合十立在青石板上,袈裟上沾着晨露,身后跟着十八罗汉,每人手持一根缠着红绸的降魔杵。“阿弥陀佛,”他目光扫过石屋前挂着的“囍”字——那是龙志炼用梅汁写的,墨迹里还凝着昨夜的霜,“吉时已到,龙施主、苏姑娘,请上轿。”
龙志炼却未动。他望着石屋梁上悬的红绸,忽然想起昨夜苏清雪说的话:“成亲后,我想在梅树下种几株冰蚕草,等来年春天,让它们绕着梅根长。”此刻梅树的新枝正抽着绿芽,枝桠间挂着他们这一年来的物件:他送的第一枝梅枝,她绣的并蒂梅帕,还有去年冬天在冰崖捡的冰蚕茧,此刻都被红绸衬得愈发鲜活。
“左前辈,”他转身对左大道,“麻烦你替我背这柄映雪剑。今日拜堂,我不愿它沾了杀气。”
左道愣了愣,随即大笑:“好!我老左今日便当回礼官!”他将玄铁刀往腰间一插,伸手去接映雪剑,却触到剑鞘上熟悉的刻痕——那是龙志炼用梅枝一笔笔划的“守”字,每个笔画都浸着血与火的淬炼。
“志炼,”左道声音忽然低了,“当年在漠北,你说‘等我成了家,定要请兄弟喝最烈的酒’。如今你成了家,我这当兄弟的,倒要先替你守着这梅树。”他拍了拍龙志炼的肩,“去吧,莫负了这好时辰。”
吉时三刻,梅隐庐前的空地上铺了满地松针。石桌摆着王婶蒸的枣泥糕、慧空带来的素斋,还有左道特意从山下酒窖搬来的女儿红。十八罗汉分列两侧,降魔杵上的红绸被风掀起一角,像团跳动的火。
“一拜天地——”
左道的唱喏声中,龙志炼牵着苏清雪的手,跪在蒲团上。梅树的影子笼罩着他们,枝桠间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过,抖落几点梅香。苏清雪垂眸时,瞥见石缝里钻出株嫩绿的冰蚕草,正顺着她的鞋尖往上爬,像极了去年冬天她在冰崖救的那株。
“二拜高堂——”
龙志炼的父母早亡,左道便替他受了这一拜。他弯腰时,腰间的玄铁刀与映雪剑鞘相碰,发出清越的响。苏清雪想起昨夜左道说的话:“你阿爹临终前托我照顾你,今日看你成家,倒比我还高兴。”她悄悄侧头,见龙志炼耳尖红得厉害,连脖颈都染了薄红,忍不住抿嘴笑。
“夫妻对拜——”
两人转身相对。苏清雪望着龙志炼的眼睛,那里面有晨雾、有梅香、有她绣了三年的并蒂梅,还有从千丈崖坠下时,他为她攥紧的那截梅枝。“阿炼哥,”她轻声道,“我从前总觉得‘永远’太远,可今日望着你,倒觉得‘永远’不过是此刻的延长。”
龙志炼喉结动了动,伸手替她取下凤冠。乌发如瀑垂落,混着梅香扑进他怀里。他将她轻轻一搂,声音发颤:“清雪,我从前总怕江湖险恶,怕护不住你。可今日拜了天地,我才明白——所谓江湖,不过是咱们的屋檐;所谓永远,不过是和你一起看梅树开花,看寒玉心发光,看咱们的影子在梅树下叠成一团。”
慧空大师合掌微笑:“龙施主、苏姑娘,夫妻对拜毕,该饮交杯酒了。”他递过两盏女儿红,酒液中浮着两片梅瓣,“这酒是左施主存了十年的,今日开坛,正应‘梅雪映同心’之兆。”
龙志炼接过酒盏,指尖与苏清雪的相触。酒液温热,混着梅香直入喉间。他望着她腕间的银镯,想起昨夜她说的话:“这镯子是我娘的陪嫁,内侧刻着‘同好’。”此刻两人手腕相扣,“永结”与“同好”交缠在一起,像两株梅树的根须,在地下紧紧握成了拳。
“饮吧!”左道大喝一声,十八罗汉同时敲响降魔杵。钟鼓声里,梅树的枝桠忽然轻轻摇晃,几片梅花飘落,正落在两人的酒盏上。苏清雪拾起一片,见花瓣上凝着细小的冰晶,在阳光下泛着淡蓝的光——正是她去年在寒玉谷见过的冰魄梅。
“阿炼哥,”她将梅花放进他酒盏,“这是梅树送咱们的贺礼。”
龙志炼饮尽最后一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滑落,滴在苏清雪的喜服上,晕开一朵小红梅。他伸手替她擦去,指尖却顺着她的下颌滑到唇边,轻轻一吻。梅香裹着酒香在两人身周散开,连慧空的佛珠都沾了香气,颗颗泛着润光。
礼成时,山脚下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龙志炼瞳孔微缩,正要起身,却见左道已挡在他面前,玄铁刀出鞘三寸,刀光映着晨雾。片刻后,马队停在百步外,为首那人穿着青衫,腰间悬着柄乌鞘剑,正是血衣楼的“鬼判”。
“龙大侠,”鬼判抱了抱拳,“楼主说了,今日成亲是大喜,咱们不闹。”他从怀中取出个锦盒,“这是楼主给苏姑娘的赔礼——千年人参一株,冰蚕王内丹一枚。”他顿了顿,“但求一见寒玉心。”
苏清雪攥紧龙志炼的手。她认得这鬼判,半年前在终南山,他曾用蚀骨钉伤过她,幸得寒玉心护着她才没伤及根本。“寒玉心是救命的宝物,”她冷声道,“不是用来送礼的。”
龙志炼却伸手接过锦盒。他打开盒盖,见里面躺着株参须如玉的人参,还有枚鸽蛋大小的内丹,泛着幽蓝的光。“鬼判先生,”他目光沉静,“你可知寒玉心的来历?”
鬼判摇头。
“它本是梅树千年精魄,”龙志炼指尖拂过内丹,“与梅树同生同死。你楼主若想取它,除非先砍了这棵梅树。”他望向梅树,枝桠间新抽的绿芽正随着他的话轻轻颤动,“可你砍了梅树,寒玉心便成了无根之玉,不出七日便会枯竭。你楼主费这么大劲,难道只为看块废玉?”
鬼判脸色骤变。他望着梅树,又望着龙志炼身后的苏清雪,忽然哈哈大笑:“龙大侠好手段!既然如此,咱们后会有期!”说罢,他挥袖打马而去,马蹄声震落了枝头的积雪。
“阿炼哥,”苏清雪望着他的背影,“你为何不赶他走?”
龙志炼将锦盒合上,递给左道:“留着。等哪日血衣楼改了邪归正,再还给他们。”他转身看向苏清雪,目光温柔得能化了梅枝上的冰,“清雪,咱们成亲了。往后不管是血衣楼还是玄冥教,只要敢动你一根汗毛——”他抽出映雪剑,剑鸣如龙吟,“我便用这剑替你斩尽荆棘。”
苏清雪扑进他怀里,笑声混着梅香飘得很远。梅树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像张巨大的网,将两人的心跳、呼吸、体温都缠在了一起。远处传来慧空的诵经声,左道的吆喝声,还有十八罗汉的笑声,混着松涛、梅香、酒香,织成张温暖的网。
“阿炼哥,”她仰起脸,“你说等来年春天,梅树下会开满冰蚕梅吗?”
“会的。”龙志炼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等冰蚕草绕着梅根长,等寒玉心发出更亮的光,等咱们的孩子会喊‘阿爹’‘阿娘’——那时候,梅树的花会比今日更盛,梅香会比今日更浓。”
风过处,几片梅花飘落,正落在两人的交握的手上。梅香裹着蜜意,在晨雾里散成一片温柔的云。龙志炼望着苏清雪眼里的光,忽然觉得,所谓江湖,所谓恩怨,都抵不过此刻——她在他怀里,他在她身边,梅树为他们作证,寒玉心为他们生光,连晨雾都成了他们的媒人。
这一日,沂山梅隐庐的红绸飘了整整七日。第七日清晨,苏清雪在梅树下发现株嫩绿的冰蚕草,正绕着梅根缓缓生长。龙志炼蹲下身,用梅枝在泥地上划了道浅痕,将两人的姓名刻在上面。梅树的影子落在字上,像双温暖的手,将他们的名字轻轻护着。
“阿炼哥,”苏清雪靠在他肩头,“你说这草儿,是不是梅树派来替咱们看日子的?”
龙志炼望着她发间的梅枝簪,蕊心的冰魄丹闪着淡蓝的光。他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清雪,你听——这心跳声,比梅树的根须还深,比寒玉心还亮。往后不管多少年,它都会替咱们数着日子,数着梅树开花,数着冰蚕草长大,数着咱们的孩子长大……”
风过梅梢,传来左道的吆喝:“小两口又在腻歪!快出来喝喜酒!这女儿红再不开,可要成醋了!”
苏清雪笑着起身,却被龙志炼拉住。他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两枚半枚的玉璜——昨日合卺时他用匕首划的,此刻正泛着温润的光。“这是我爹留下的聘礼,”他将玉璜系在她腕间,“往后你若嫌银镯扎手,便换这个戴。”
苏清雪望着腕间的玉璜,又望着他眼里的笑意,忽然踮脚吻了吻他的唇角。梅香裹着酒香涌进鼻腔,她轻声道:“阿炼哥,我从前总觉得‘永远’太远,可今日才明白——原来‘永远’,不过是和你一起看梅树开花,看寒玉心发光,看咱们的影子在梅树下,叠成一万年。”
龙志炼将她搂进怀里,望着石屋前的红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贴的“囍”字——那是他用梅汁写的,此刻正泛着淡淡的金光,像梅树自己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