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山的晨雾还未散尽,梅隐庐的老梅树已开得极盛。满树红梅映着残雪,像是有人把晚霞揉碎了撒在枝桠间,连檐角的冰棱都被染成了淡粉色。龙志炼立在石阶上,望着苏清雪踮脚去够最高处的花苞,她月白棉裙上沾了几点雪泥,发间的珍珠步摇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倒比梅花更叫人心软。
“阿炼哥,快来!”她忽然惊呼一声,指尖捏着朵半开的红梅,“你瞧这蕊心——是金粉色的!”
龙志炼上前,见那梅蕊果然泛着异样的金芒,与寒玉双生里的光华如出一辙。他伸手轻触,花蕊上的金粉簌簌落进他掌心,竟凝成一滴晶莹的露水。苏清雪凑过来,两人掌心相抵,露水顺着指缝交融,竟透出丝暖意。
“这是梅树的精魄。”龙志炼想起父亲遗书里的话,“梅魂不灭,终会重生。”
苏清雪将梅花别在他衣襟上,笑道:“你瞧,连梅树都替咱们高兴。”她的目光扫过石屋前的石桌——那里摆着十二块寒玉碎片拼成的圆,圆心嵌着母亲的羊脂玉佩,“昨夜我整理石屋,在梁上发现了这个。”
她从袖中取出个油布包,展开竟是本更旧的绢册,封皮上“梅隐”二字已褪成淡墨。龙志炼翻开第一页,见上面画着幅地图,标着“终南山”“千丈崖”“寒玉谷”等字样,旁注小楷:“吾与玄冥教主左道,曾共守寒玉谷,后因蚀骨散起衅,终成仇雠。若后世子孙见此图,当往千丈崖,寻‘寒玉心’以解梅树千年之困。”
“寒玉心?”龙志炼皱眉,“父亲信里只提过‘寒玉双生’,未说过还有‘寒玉心’。”
苏清雪指着地图角落的小字:“这里写着‘双生为表,寒玉心为核;梅树生,寒玉心现’。”她抬头看他,“或许当年你娘用寒玉髓养的,不是梅树,是这‘寒玉心’?”
龙志炼只觉喉头发紧。母亲临终前的笑,父亲信里的“以心护心”,此刻都串成了一条线——原来梅树是表,寒玉心是核,而他二人,不过是这“核”与“表”之间的桥梁。
“去终南山。”他将绢册收进怀中,“我陪你去。”
苏清雪一怔:“你不去寻你爹的旧友?”
“寻。”龙志炼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但要先去千丈崖。你瞧这地图,千丈崖在终南山最险处,若梅树真有千年之困,怕是连你我的寒玉双生都镇不住。”
话音未落,山门外传来马蹄声。二人对视一眼,刚要躲入石屋,便见三个青衫客踏雪而来。为首者手持柄乌鞘剑,剑穗上系着块玄铁令牌,正是“少林”标记。
“阿弥陀佛。”乌鞘剑客合十行礼,“在下少林慧空,奉方丈之命,特来寻龙施主。”
龙志炼抱拳:“在下龙志炼,不知方丈有何吩咐?”
慧空目光扫过石屋前的寒玉圆,又落在梅树上:“方丈说,梅隐庐的梅树开了金蕊梅,此乃千年之兆。当年达摩祖师面壁时,曾见梅树破雪而绽,悟得‘心坚则冰融’之理。今观此景,恐与江湖即将掀起的风波有关。”
苏清雪插言道:“风波?”
“上月昆仑派失了‘寒玉髓’。”慧空续道,“据说是被个蒙面人劫走,此人使剑如梅枝横斜,招式中带着‘寒梅破雪’的影子。”他盯着龙志炼,“更奇的是,昆仑派掌门在密室发现半块玄铁令牌,与老衲手中这枚‘玄冥令’纹路相似——当年玄冥教主左道叛出少林,用的便是此令。”
龙志炼心头一震。他记得毒心婆婆说过,玄冥教主与父亲曾是“同心酒”兄弟,难道玄冥教与少林早有渊源?
“阿炼哥,”苏清雪扯了扯他衣袖,“方才我在石屋梁上还发现个铁盒,里面有封信,落款是‘玄冥左道绝笔’。”
她从石屋跑回,取来个锈迹斑斑的铁盒。盒中除了信,还有块染血的玄铁令牌,正是慧空手中那枚的仿制品。龙志炼展开信笺,字迹狂草,满是血渍:
“左道绝笔:吾与龙兄共饮‘同心酒’,立誓护梅树、守寒玉。然蚀骨散入体,吾心智尽失,误杀龙嫂,悔恨终身。今将玄冥教秘宝‘寒玉心图’藏于终南山千丈崖,望龙兄携梅隐传人(注:即龙志炼与苏清雪)往取。梅树精魄、寒玉双生、寒玉心图,三者合一,可解蚀骨散余毒,更可镇江湖百年之乱。左道绝笔,血祭梅魂。”
“原来如此!”慧空长叹,“玄冥教主并非天生邪道,是被蚀骨散所控。他劫昆仑寒玉髓,是为了制解药;留玄冥令,是为引梅隐传人往千丈崖。”
苏清雪指着信末小字:“这里写着‘蚀骨散余毒在玄冥教总坛’,总坛在滇南哀牢山,对吗?”
慧空点头:“不错。老衲此来,一是送玄冥教主的绝笔,二是提醒二位——近日江湖传闻,‘血衣楼’也在寻千丈崖的‘寒玉心’。血衣楼专杀武林正派,若让他们先一步取宝,恐生大祸。”
龙志炼握紧映雪剑。剑身上的梅花纹路突然泛起红光,与梅树的金蕊梅遥相呼应。他望着苏清雪,她眼中映着雪光与梅影,比任何时候都亮:“清雪,我们去终南山。”
苏清雪取出个绣着梅花的锦囊,系在他腰间:“这是我新制的‘冰心丹’,可解蚀骨散余毒。”她顿了顿,又从药囊里摸出个小瓷瓶,“还有‘续骨膏’——你昨日挥剑时,左肩的剑伤又裂了。”
龙志炼握住她的手,将瓷瓶贴在自己心口:“等去了千丈崖,我替你寻株千年冰蚕,给你编串梅蕊项链。”
二人说罢,与慧空一同启程。出沂山时,梅树的落英纷纷扬扬,像是下着场红雨。苏清雪仰起脸,任花瓣落在她睫毛上,轻声道:“阿炼哥,你说这梅树开了金蕊梅,是不是在应咱们的事?”
“应什么?”
“应‘梅破雪,心相印’。”她低头轻笑,“应咱们要成亲的事。”
龙志炼耳尖发烫,却故意板起脸:“成亲有什么好盼的?到时候你得给我缝新衣裳,每日早起给我熬药,还要……”
“还要陪你去看终南山的雪。”苏清雪接道,“去千丈崖看云海,去寒玉谷寻寒玉心。”她仰起脸,眼底有星光闪烁,“阿炼哥,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你在身边。”
一行人晓行夜宿,七日后来到终南山脚。仰头望去,群峰如剑,其中最高处那座山崖,壁立千仞,不见顶,不见底,只缭绕着终年不散的云雾,果然是“千丈崖”。
“这崖壁光滑如镜,连猿猴都爬不上去。”慧空望着崖壁,眉头微蹙,“老衲曾听前辈说,千丈崖有‘云梯’,唯有心诚者可见。二位且在此歇息,老衲去崖下寻些草药,明日再试。”
龙志炼点头,与苏清雪寻了块避风的岩石坐下。他从怀中取出父亲的绢册,借着火折子的光细看地图,忽见地图边缘有行小字:“云梯现,梅香引;心相印,崖自开。”
“清雪,你闻。”他突然抬头。
苏清雪深吸一口气:“是梅香!”
果然,崖底飘来缕若有若无的梅香,比沂山的更清冽,更幽远。龙志炼摸出腰间的锦囊——那是苏清雪用沂山梅枝编的,此刻竟自动松开,飘向崖壁。梅枝上的红梅突然绽开,每片花瓣都泛着金芒,竟像是被梅香引着,缓缓贴在崖壁上。
“阿炼哥,看!”苏清雪指着崖壁。
众人抬头,只见梅枝所触之处,崖壁竟泛起涟漪般的微光。原本光滑的石面浮现出朵朵梅花,组成一条蜿蜒的路径,直通崖顶。最前端的梅花突然化作实质,变成块青石板,搭在崖壁上,竟是座“云梯”!
“梅香引,云梯现。”龙志炼喃喃道,“原来如此。”
慧空从崖下跑来,见此奇景,合十道:“善哉!善哉!龙施主与苏姑娘心诚,故得梅树指引。”
龙志炼向苏清雪伸出手:“走吧。”
苏清雪将药囊系在他腰间,自己扶着他的胳膊,踏上云梯。第一块青石板刚踩上,崖壁便传来震动,云梯竟开始缓缓向上移动。龙志炼只觉脚下生出几分寒意,却又被苏清雪掌心的温度驱散。他低头看她,她的睫毛上凝着细汗,却笑得比崖底的梅香更甜。
“阿炼哥,”她轻声道,“我好像听见梅树在唱歌。”
龙志炼侧耳倾听,果然有阵若有若无的琴音,混着梅香,从崖顶传来。那琴音时而清越,时而低回,像是有人在诉说一段久远的故事——关于梅树,关于寒玉,关于两个相爱的人,如何在风雪中守护彼此的心。
云梯越升越高,终南山的雪落在他们肩头,却化在梅香里。龙志炼望着苏清雪被风吹起的发丝,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梅树通灵,你爹娘的爱,都化在这梅树里了。”此刻他终于明白,所谓“寒玉心”,哪里是什么宝物?不过是两颗彼此相印、共御风雪的心罢了。
当云梯载着二人登上崖顶时,终南山的雪正纷纷扬扬地落下。崖顶有座石屋,门楣上刻着“寒玉心斋”四字。推开门,只见石桌上摆着个檀木匣,匣中躺着块拳头大的玉,通体透明,却泛着梅花的纹路,正是“寒玉心”。
苏清雪刚要伸手,石屋角落突然传来动静。一个灰衣老者从阴影里走出,鹤发童颜,正是那日被龙志炼击败的玄冥教主!
“你二人倒是命大。”老者阴恻恻一笑,“老夫在崖顶等了二十年,就等寒玉心现世。”
龙志炼将苏清雪护在身后,映雪剑出鞘:“你不是死在沂山了?”
“死?”老者仰天大笑,“老夫早将魂魄附在寒玉心上!你二人用梅树精魄、寒玉双生破了我的蛊王,却让我得了寒玉心的滋养——如今老夫功力更胜从前!”
他伸手去抓寒玉心,龙志炼挥剑拦住。这一剑,他用上了“寒梅破雪”第四重的真意,剑势如梅枝横斜,带着梅树的生机与寒玉的清冽。老者却不硬接,袖中飞出十二道黑芒,正是沂山冰洞里的蚀骨水凝结成的“蚀骨钉”!
“小心!”苏清雪甩出冰魄草,草叶遇钉即燃,腾起青烟。龙志炼趁机欺身而上,映雪剑直刺老者心口。老者反手一挡,青铜剑上竟泛起金芒——原来他将寒玉心的力量注入了剑中!
“你二人若现在跪下,交出寒玉双生,老夫便饶你们不死。”老者狞笑道,“否则,这寒玉心老夫先吞了,再带着玄冥教踏平江湖!”
龙志炼与苏清雪对视一眼,同时点头。苏清雪从药囊里取出十二块寒玉碎片,抛向空中;龙志炼解下腰间的寒玉双生,与碎片合二为一。刹那间,满崖生春,寒玉心的光芒与梅树的金蕊梅交相辉映,竟将蚀骨钉全部震碎!
“不可能……”老者踉跄后退,“梅树精魄、寒玉双生、寒玉心,三者合一,怎会有如此威力?”
“因为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龙志炼持剑逼近,“人心。”
他握住苏清雪的手,两人的寒玉碎片同时发光。苏清雪的手温暖如春,龙志炼的内力如江河奔涌,竟将寒玉心的光芒引向自己。老者只觉眼前一黑,寒玉心的力量如潮水般涌来,将他体内的蚀骨散余毒尽数冲散。
“你……你们……”他瘫坐在地,老泪纵横,“原来寒玉心的力量,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
龙志炼收剑入鞘,走上前扶起他:“前辈,您本可做个好人。蚀骨散之事,或许另有隐情。”
老者望着崖外的雪景,轻声道:“当年龙兄救我出蚀骨散反噬,我却因嫉妒他的武功,偷了他的蚀骨散……唉,造化弄人。”他看向龙志炼,“这寒玉心,你二人拿去吧。它能解蚀骨散,更能镇江湖乱。老夫余生,就在这里守着梅树,替你们祈福。”
苏清雪从药囊里取出冰魄丹,递给他:“这是用沂山冰魄草和梅树新芽做的,可固元气。”
老者接过丹药,伏地叩首:“老朽左道,谢过二位。”
下崖时,慧空合十道:“二位可知,这寒玉心为何会在千丈崖?”
龙志炼摇头。
“因为‘心’在最险处,方显珍贵。”慧空笑道,“正如二位的情,历经风雪,更见真心。”
回到沂山时,已是暮春。梅隐庐的老梅树结满了青果,石屋前的寒玉圆泛着柔和的光。龙志炼取出寒玉心,与寒玉双生放在一处,竟发现寒玉心的纹路与梅树的根须完全重合——原来梅树扎根之处,便是寒玉心的所在。
苏清雪靠在他肩头,望着远处的雪山,轻声道:“阿炼哥,你说咱们成了亲,该在哪里拜堂?”
“在梅树下。”龙志炼摸出母亲留下的银锁片,“用这梅枝编个花环,给你戴上。”
“还要请慧空大师做证婚人。”
“还要请玄冥教主喝喜酒。”
“还要……”
“还要什么?”
“还要你说,这一辈子,只爱我一个。”
龙志炼低头吻她的发顶:“好,这一辈子,只爱你一个。”
梅树的青果在风中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为这对有情人唱着最温柔的歌。沂山的雪早已化尽,只余下满山的绿意与梅香,见证着一段历经风雪、终得圆满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