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晓第一次注意到十三排书架,是在九月末的一个阴雨天。
那天下午没课,她抱着《现当代文学三十年》往图书馆三楼的自习区走,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带着股旧书特有的霉味,不是新书那种清爽的纸香,是浸了水又阴干的腐味,混着点说不清的腥气,像埋在地下的东西被挖出来晒了半天太阳。图书馆的书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深棕色实木款,从地面一直顶到三米高的天花板,每一排都用白漆刷着醒目的数字,唯独十三排的数字像是被人用砂纸反复磨过,只剩下两道模糊的浅痕,要凑到离书架不到半米的地方,才能勉强认出“13”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边缘还沾着点暗褐色的印记,擦不掉,像是渗进木头里的血。
更怪的是这排书架的尺寸。苏晓晓踮着脚量过,它比旁边十二排宽出近六十厘米,最上层的位置空了一块,露出墙壁上浅褐色的印子,四四方方,比普通书籍宽两指,显然是长期放着的书突然被抽走,在墙上留下的顽固轮廓。印子边缘的墙皮已经卷了边,露出里面泛黄的报纸,苏晓晓曾偷偷抠过一小块,报纸上的日期是1987年10月17日,字迹模糊,只能看清“图书馆”“偷书”“处理”几个零碎的词。
“同学,脚往后挪挪。”
身后突然传来管理员张姨的声音,苏晓晓吓了一跳,手里的笔“啪嗒”掉在地上。她回头看见那个总是穿灰布对襟衫的女人正抱着一摞《人民日报》合订本站在不远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在鬓角别了朵干枯的白菊,脸色比墙上的印子还黄。张姨的眼神没看她,直勾勾盯着她的鞋尖,她的帆布鞋尖刚好踩在十三排书架前的瓷砖缝上,那道缝比其他地方宽出半指,填缝的水泥是深灰色的,和周围浅灰的瓷砖格格不入,像是后来补的。
“这排书架……怎么空着一块?”苏晓晓往后退了半步,指尖还残留着刚才碰书架时的冰凉,那温度不像木头,倒像贴了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块,冻得指尖发麻。
张姨把合订本往旁边的推车上一放,金属推车和地面摩擦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在空荡的走廊里荡出回声。她走过来,枯瘦的手抓住苏晓晓的胳膊往自习区拽,力道大得像铁钳,指甲几乎嵌进苏晓晓的皮肉里:“别问,也别往这凑。闭馆前半小时就收拾东西,别留在三楼。”
苏晓晓还想追问,张姨已经转身推车走了,灰布衫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片细小的灰尘,刚好落在十三排书架前的瓷砖缝上,像是在刻意掩盖什么。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排书架在阴雨天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最上层的空位像个黑洞,正对着她的方向,风从窗户吹进来,书架上的旧书哗啦啦地响,像是有谁在里面翻书。
接下来的半个月,苏晓晓总能在图书馆碰到怪事。
第一次是九月三十号,她为了赶论文留在自习区到闭馆前十分钟。收拾东西时,她听见十三排的方向传来“咔嗒”声,像是指甲刮过书脊的声音。她抬头看,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十三排书架前站着个穿蓝白校服的影子,背对着她,身形单薄,手在书架上慢慢摸索,指尖划过书脊时,又响起一阵“咔嗒”声。苏晓晓揉了揉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影子却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书架上的书还在轻轻晃动。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直到十月五号那天,室友林薇拉着她去十三排找一本《民间故事集》。走到书架前,苏晓晓愣住了,十三排的数字清晰得很,白漆亮得反光,根本没有磨损的痕迹;最上层摆满了书,从《四库全书》残卷到建国初期的期刊,挤得满满当当,哪里有空位?
“你发什么呆?”林薇从书架上抽出那本蓝皮的《民间故事集》,拍了拍封面上的灰,“上周我还在这拍过书脊,你看。”
苏晓晓凑过去看林薇的手机照片,照片里的十三排书架果然整齐完好,最上层的书脊连个缝隙都没有,墙皮也是干净的米白色,没有半点浅褐色的印子。她心里发毛,难道那天看到的都是幻觉?可张姨的话又明明在耳边,“别往这凑”“闭馆前早点走”。
更诡异的是十月八号晚上。苏晓晓留在自习区赶论文,突然停电了,应急灯“嗡”地亮起来,发出暗黄色的光。她摸出手机想打给管理员,却听见十三排的方向传来“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声音很急促,像是有人在疯狂地翻一本很旧的书。她壮着胆子往走廊走,应急灯的光刚好照到十三排书架前,地上散落着几张泛黄的纸页,纸上沾着暗褐色的斑点,凑近了闻,是那股熟悉的霉味混着腥气。
她蹲下去捡纸页,指尖刚碰到纸,就感觉有人在背后吹了口气,凉丝丝的,带着股铁锈味。苏晓晓猛地回头,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应急灯的光晕在墙上晃来晃去,十三排书架最上层的书,不知何时空了一块,露出那道浅褐色的墙印,印子中间似乎有个模糊的手印,五指张开,像是有人曾按在那里。
她吓得抓起书包就往楼下跑,路过管理员办公室时,看见张姨正趴在桌子上睡觉,灰布衫的袖子撩起来,手腕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疤痕边缘凹凸不平,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的,颜色是暗褐色的,和纸页上的斑点一模一样。办公室的窗户开着,风把桌上的一张旧照片吹到地上,苏晓晓捡起来看,照片上是个穿蓝白校服的男生,站在十三排书架前,手里抱着一本深绿色封皮的书,书架上的数字磨损得厉害,最上层空着一块,和她第一次看到的十三排一模一样。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1987.10.17,中文系,李明。
苏晓晓把照片偷偷塞进口袋,一路跑出图书馆,直到站在宿舍楼下的路灯下,才发现手心攥着的纸页上写着几行潦草的字:“十三排,书,指甲,墓……”后面的字迹被水渍晕开,再也看不清。
她以为这些怪事已经够吓人了,直到十月十二号那天,系里传来消息,历史系大三的男生陈阳,死在了图书馆十三排书架前。
消息是林薇从辅导员那听来的,她冲进宿舍时,脸色白得像纸:“晓晓,你知道吗?陈阳死了!死在图书馆三楼,十三排书架前!”
苏晓晓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心跳猛地加快:“怎么死的?”
“死状特别怪,”林薇的声音发颤,凑到苏晓晓耳边压低声音,“身体笔直地贴在书架上,双臂张开,就像书架两侧的挡板,怀里夹着七本掉页的旧书,每本书的缺页处都夹着一片他自己的指甲!指甲是硬生生抠下来的,还带着血!”
苏晓晓的后背瞬间冒了冷汗,她想起那张旧照片上的男生,想起纸页上的“指甲”两个字。
“还有更邪的,”林薇咽了口唾沫,“他的脚尖正对着书架最上层的空位,那里原本放着一本1987年的《校史》,现在书不见了!警察去查,发现图书馆的登记册上,十年前也有个学生死在十三排,死状跟陈阳一模一样!”
十年前?苏晓晓突然想起管理员办公室的刘老师,那个总是戴着老花镜,喜欢跟学生聊校史的老头。她抓起书包就往图书馆跑,宿舍楼下围了很多学生,警车的警笛声刺耳得很,警戒线把图书馆门口围得严严实实。
她绕到图书馆后门,从消防通道偷偷溜进去,三楼的走廊里站满了警察,十三排书架前拉着黄色的警戒线,几个穿白大褂的法医正蹲在地上检查尸体。苏晓晓躲在自习区的柱子后面,看见陈阳的身体真的贴在书架上,双臂张开,怀里的七本旧书散落在地上,书页翻开,每本缺页处都夹着一片指甲,鲜红的,还沾着血痂。他的脚尖确实对着书架最上层,那里空着一块,浅褐色的墙印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刘老师!”苏晓晓远远地就望见刘老师站在警察旁边,她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一把拉住刘老师的胳膊,急切地问道:“十年前的事,您一定知道对不对?还有 1987 年的《校史》,那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刘老师显然没有预料到苏晓晓会突然出现,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待他看清来人是苏晓晓后,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他紧张地环顾四周,然后迅速将苏晓晓拉到楼梯间,压低声音说道:“你怎么来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
然而,苏晓晓并没有听从刘老师的劝告,她紧紧地抓住刘老师的衣角,不肯松手,继续追问道:“我不走!刘老师,您一定要告诉我真相。这张照片是我在学校档案室里找到的,您看看,这上面的人是谁?”说着,苏晓晓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泛黄的旧照片,举到刘老师面前。
刘老师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只看了一眼,他的身体就像触电一般猛地一颤,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苏晓晓见状,心中的疑惑愈发加深,她追问道:“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1987 年的李明,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样,死在了十三排?”
刘老师盯着照片,手开始发抖,他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是,1987年10月18号,李明死在十三排书架后,死状跟陈阳一模一样,贴书架、张双臂、怀里夹着七本书、缺页夹指甲、脚尖对《校史》空位。当年学校压下了消息,说他是偷书畏罪自杀,把那排书架封了半年,再打开就说《校史》丢了。”
“十年前的学生呢?”苏晓晓追问。
“十年前是2014年,”刘老师的声音发颤,“也是个大三学生,叫王浩,中文系的,去十三排找《校史》,留在图书馆闭馆,第二天被发现死在书架前,死状一模一样。当时张姨已经是管理员了,她说闭馆前检查过三楼,没人,可王浩的尸体就摆在那,怀里也抱着七本书,缺页夹指甲。”
苏晓晓的脑子“嗡”的一声,1987年、2014年、2024年,刚好间隔二十七年、十年?不对,1987到2014是二十七年,2014到2024是十年,这间隔不对,除非……还有她不知道的死者。
“刘老师,除了李明和王浩,还有别人吗?”苏晓晓抓住他的胳膊。
刘老师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开泛黄的纸页:“这是我父亲的笔记,他当年也是图书馆管理员,1987年的时候在场。你自己看。”
苏晓晓接过笔记本,指尖碰到纸页时,又是一阵冰凉。笔记是用钢笔写的,字迹工整,开头写着“图书馆异常死亡记录”:
1987年10月18日,中文系大三,李明,死在十三排书架后,贴书架,张臂,怀夹七书,缺页夹指甲,《校史》失踪,校方定论:偷书畏罪自杀。
1994年10月18日,历史系大二,赵雅,死在十三排书架前,死状同李明,怀夹七书,缺页夹指甲,《校史》出现在书架空位,最后一页有血字:“还我”。
2001年10月18日,物理系大四,周凯,死在十三排书架前,死状同前,怀夹七书,缺页夹指甲,《校史》失踪,尸体旁有指甲七片,非死者所有。
2008年10月18日,外语系大三,孙萌,死在十三排书架后,死状同前,怀夹七书,缺页夹指甲,《校史》在书架空位,最后一页血字:“差三”。
2014年10月18日,中文系大二,王浩,死在十三排书架前,死状同前,怀夹七书,缺页夹指甲,《校史》失踪,尸体旁有旧照片一张,为李明与一女子合影。
2024年10月12日,历史系大三,陈阳,死在十三排书架前,死状同前,怀夹七书,缺页夹指甲,《校史》失踪,指甲带血,未找齐七片。
苏晓晓的手指冰凉,她数了数,加上陈阳,一共六个死者,全是在十月,除了陈阳是12号,其他人都是18号。间隔都是七年,1987到1994是七年,1994到2001是七年,2001到2008是七年,2008到2014是六年?不对,2008到2014是六年,2014到2024是十年,为什么间隔乱了?
“陈阳为什么是12号死的?”苏晓晓抬头问刘老师。
刘老师叹了口气:“因为他提前找到了《校史》。我听张姨说,十月十号那天,陈阳偷偷进了十三排,把《校史》从书架夹层里翻出来了,还拆开看了缺页。”
《校史》在夹层里?苏晓晓突然想起第一次看到十三排书架时,它比其他书架宽出六十厘米,夹层……难道书架后面有夹层?
“我父亲的笔记里写了,”刘老师指着笔记本后面的字,“1987年李明死后,校方把十三排书架往后挪了六十厘米,在后面砌了个夹层,用来藏《校史》和……其他东西。”
其他东西?苏晓晓的心跳更快了,她想起纸页上的“墓”字,想起刘老师之前说的“邪性”,难道书架下面有墓?
“刘老师,1957年的事,你知道吗?”苏晓晓突然问。
刘老师的脸色骤变,猛地捂住她的嘴:“别乱说!那是禁忌!”
就在这时,楼梯间的灯突然闪了一下,暗黄色的光线下,一个穿灰布衫的影子站在门口,是张姨。她手里拿着那本深绿色封皮的书,正是1987年的《校史》,封皮上沾着暗褐色的斑点,和陈阳指甲上的血痂颜色一模一样。
“你们在聊什么?”张姨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股说不出的阴冷,她的眼睛盯着苏晓晓手里的笔记本,“把笔记还回来。”
苏晓晓把笔记本往身后藏,刘老师赶紧打圆场:“张姐,孩子不懂事,就是好奇……”
“好奇会送命的,”张姨往前走了一步,手里的《校史》“哗啦”翻了一页,露出泛黄的纸页,“就像李明,像赵雅,像周凯,像孙萌,像王浩,像陈阳。”
她念出每个死者的名字时,声音都在发抖,手腕上的疤痕在灯光下格外显眼。苏晓晓突然注意到,张姨的指甲很长,边缘很锋利,指甲缝里沾着点暗褐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
“《校史》的缺页在哪?”苏晓晓鼓起勇气问。
张姨笑了,笑声尖锐,像是指甲刮过黑板:“缺页?在他们的书里,在他们的指甲缝里,在十三排书架的夹层里。”
她突然把《校史》扔在地上,书皮散开,掉出几张泛黄的纸页,正是缺页。苏晓晓蹲下去捡,看见缺页上写着几行潦草的字,是手写的,字迹和笔记本上的不一样,更潦草,像是写字的人手在抖:
1957年9月,校方决定扩建图书馆,选址为校内西坡,此处有抗日烈士墓一座,无碑,仅埋骨灰坛。
1957年10月,施工队挖开墓地,骨灰坛碎裂,骨灰散入泥土,校方命工人连夜填埋,隐瞒此事。
1987年9月,中文系学生李明查校史,发现1957年施工记录异常,前往西坡挖掘,找到半块骨灰坛碎片,上刻“赵”字。
1987年10月15日,李明潜入图书馆十三排【原西坡旧址】,在书架夹层找到1957年施工档案及《校史》初稿,发现校方隐瞒墓地方案。
1987年10月17日,校方发现李明偷档案,命图书馆管理员张桂兰,张姨的全名拦截,李明拒交,被人用书架上的《四库全书》砸中后脑,死在夹层内。
1987年10月18日,李明尸体被移至书架前,伪造畏罪自杀现场,拔其指甲夹于书内,《校史》初稿藏入夹层,对外宣称偷书自杀。
苏晓晓的手指发抖,缺页上的字迹突然变得模糊,像是有血在往上渗。她抬头看张姨,张姨的脸色苍白,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流:“是我,当年是我拦着他,可我没动手……是校长,是教务主任,他们用《四库全书》砸死了他,让我帮忙搬尸体,伪造现场。”
楼梯间的灯突然“滋啦”一声爆了,碎片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火星,黑暗瞬间裹住三人。苏晓晓攥着笔记本的手沁出冷汗,指尖能摸到纸页上凹凸的字迹,像无数细小的指甲在刮她的掌心。
“跑!”刘老师突然拽着苏晓晓往楼下冲,身后传来张姨的尖叫,混着《校史》书页被撕碎的哗啦声。应急灯的光从走廊尽头透进来,照亮张姨扭曲的脸,她的头发散了,鬓角的干白菊掉在地上,被踩得稀烂,手腕上的疤痕在暗黄的光线下泛着青白色,像条爬在皮肤上的蛇。
两人跌跌撞撞跑下二楼,苏晓晓回头看,张姨抱着那本《校史》追在后面,深绿色的封皮上沾了些亮晶晶的东西,凑近了才看清是指甲,七片青白色的指甲,嵌在书皮的裂缝里,正是笔记里写的“非死者所有”的指甲。
“她要干什么?”苏晓晓的声音发颤,喉咙里像堵着团湿冷的棉花。
“她要找齐七片指甲,还有……那半块骨灰坛碎片!”刘老师喘着粗气,拉着她躲进二楼的旧书库。这里堆满了落满灰尘的木箱,空气中的霉味更浓了,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土腥味。
旧书库的门没锁,刘老师反手把门抵住,从口袋里摸出个打火机,“咔嗒”一声点燃。火苗跳动着照亮周围的木箱,箱子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写着“1987年馆藏”“1994年报废期刊”。苏晓晓的目光突然被最里面的一个木箱吸引,箱子的锁是开着的,缝隙里露出一角深绿色的布,和《校史》的封皮颜色一模一样。
她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拉开木箱,里面铺着一层干燥的黄土,黄土上摆着半块青灰色的陶片,边缘参差不齐,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赵”字,正是缺页上写的骨灰坛碎片。陶片旁边放着一个铁皮盒,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七片指甲,青白色的,边缘带着磨损的痕迹,最下面压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穿军装的女人,眉眼清秀,胸前别着枚军功章,背景是一片荒芜的山坡,山坡上立着块无字木碑。
“这是……抗日烈士?”苏晓晓拿起照片,指尖碰到陶片时,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冷,像是有寒气从陶片里钻出来,顺着指尖往骨头里渗。
刘老师凑过来看,打火机的火苗突然晃了晃,照得他脸色惨白:“这是赵兰,1943年牺牲的抗日女战士,当年她的墓就在西坡,也就是现在十三排书架的位置。我父亲的笔记里写过,李明当年挖出来的,就是这块陶片。”
“那这些指甲……”苏晓晓盯着铁皮盒里的指甲,突然想起陈阳怀里的书,七本掉页的旧书,每本缺页处都夹着他自己的指甲,可笔记里写周凯的尸体旁有“指甲七片,非死者所有”,难道这些就是周凯的指甲?
“是周凯的,”刘老师的声音发颤,“2001年他死的时候,张姨偷偷把他的指甲收起来了,说要等着‘还给该还的人’。她守了这图书馆二十七年,就是为了找齐李明的指甲,还有这块陶片,想给李明和赵兰赎罪。”
话音刚落,旧书库的门突然被撞开,张姨站在门口,怀里的《校史》散了页,缺页飘落在地上,上面的血字变得鲜红,像是刚写上去的:“差一,差一!”
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苏晓晓手里的铁皮盒,一步步走进来,枯瘦的手伸得笔直:“把指甲给我,把陶片给我……就差一片了,李明的第七片指甲,在陈阳的书里!”
苏晓晓突然想起陈阳的死状,“指甲带血,未找齐七片”,原来他没抠完第七片指甲就死了。她往后退了一步,铁皮盒差点掉在地上:“你要找齐指甲干什么?找齐了就能赎罪吗?”
“不是我赎罪,是替他们赎罪!”张姨突然哭了,眼泪砸在地上的缺页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当年校长和教务主任砸死李明后,不到半年就死了,一个在办公室上吊,脚下踩着七本旧书;一个开车坠崖,车里放着半块陶片。他们死前都留了遗书,说看见李明站在床边,问他们要指甲,要陶片。”
打火机的火苗突然灭了,旧书库里一片漆黑。苏晓晓听见张姨的脚步声在靠近,还有一种更轻的声音,像是赤脚踩在黄土上的沙沙声,从十三排书架的方向传来,顺着楼梯间往旧书库飘。
“他来了,”张姨的声音带着哭腔,“李明来了,他每年十月都来,找他的指甲,找陶片……赵雅、周凯、孙萌、王浩,都是他引过来的,他们都想帮他找齐,可都没找到。陈阳找到了《校史》,却没抠完第七片指甲,所以他死在12号,没等到18号。”
苏晓晓的后背抵到了一个木箱,木箱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她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穿蓝白校服的影子,站在旧书库的角落里,背对着她,身形单薄,手在空气中慢慢摸索,指尖划过的地方,飘起细小的灰尘,像是在抓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李明?”苏晓晓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机差点从手里滑出去。
影子慢慢转过身,苏晓晓看清了他的脸,皮肤是青白色的,像是泡在水里很久,眼窝深陷,却没有眼珠,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嘴角裂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齿。他的怀里抱着七本旧书,书页散开,每本缺页处都夹着一片指甲,青白色的,唯独最后一本是空的,缺页上沾着点鲜红的血痕。
“第七片……”李明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股湿冷的霉味,“我的指甲……”
张姨突然扑过去,抓住李明的胳膊,把怀里的《校史》往他手里塞:“再等等,陈阳的书还在三楼,我去拿!我去把第七片指甲给你!”
李明没有动,空洞的眼窝盯着苏晓晓手里的铁皮盒,一步步走过来。苏晓晓感觉浑身的血都冻住了,她突然想起铁皮盒里的照片,穿军装的赵兰,胸前的军功章,还有那块刻着“赵”字的陶片。
“你找指甲,是为了赵兰?”苏晓晓突然问。
李明的脚步顿住了,空洞的眼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是泪光。他抬起光秃秃的手,指尖指向苏晓晓手里的陶片,声音轻得像风:“她的……家,被埋了……我要把她的骨头,拼起来……”
苏晓晓的心猛地一沉。原来1987年李明偷校史,不是为了揭发校方,是为了找赵兰的骨灰坛碎片;他死在十三排,是因为想把陶片埋回原地;而那些死者,赵雅、周凯、孙萌、王浩、陈阳,或许都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被李明引去帮忙,却都成了替死鬼,困在十三排书架前,等着找齐指甲,帮赵兰“回家”。
“陶片在这,”苏晓晓把铁皮盒里的陶片拿出来,递到李明面前,“还有这些指甲,是周凯的,张姨收了二十年,想还给你。”
李明的手碰到陶片时,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像是骨头摩擦的声音。他把陶片贴在胸口,空洞的眼窝里流出两行黑色的液体,滴在陶片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还差……指甲……”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目光落在三楼的方向,陈阳的尸体还在十三排书架前,怀里的第七本书空着缺页,缺页上沾着的血,正是他没抠下来的第七片指甲。
“我去拿!”苏晓晓突然鼓起勇气,转身往三楼跑。刘老师想拦她,却被张姨拉住了:“让她去,这是命,三十年了,该了了。”
苏晓晓跑上三楼,走廊里的警察已经撤了,警戒线还拉着,陈阳的尸体被盖了白布,怀抱着的七本书散落在地上。她蹲下去,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七本书,缺页处果然沾着一片鲜红的指甲,还带着血痂,指甲盖内侧刻着一个小小的“李”字,正是李明的名字。
她把指甲抠下来,指尖沾了血,黏糊糊的,带着股铁锈味。就在这时,白布突然动了一下,陈阳的手从下面伸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腕。苏晓晓吓得尖叫,却看见陈阳的眼睛慢慢睁开,眼神空洞,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帮他……找齐……”
他的手突然松开,重重地落在地上,再也没动过。苏晓晓瘫坐在地上,手里攥着那片鲜红的指甲,抬头看见十三排书架最上层的空位里,慢慢浮现出一个穿军装的影子——是赵兰,她的手里捧着半块陶片,和苏晓晓手里的一模一样。
“谢谢你。”赵兰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树叶,她的身影慢慢飘到李明身边,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陶片拼成了完整的骨灰坛形状。
苏晓晓拿着指甲跑回旧书库,李明和赵兰的影子正站在门口,张姨和刘老师站在旁边,眼泪直流。她把指甲递过去,李明接过,小心翼翼地按在自己光秃秃的指尖上,第七片指甲刚好合适,严丝合缝。
七片指甲齐了。
李明的脸突然开始变化,青白色的皮肤慢慢褪去,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眉眼间带着股书卷气,正是照片上那个站在十三排书架前的男生。赵兰的身影也清晰了,军装笔挺,军功章闪闪发光,她手里的陶片拼成了完整的骨灰坛,坛身上刻着“赵兰之墓,1943-1957”。
“谢谢。”李明笑了,拉着赵兰的手,慢慢往旧书库外走。他们的身影穿过墙壁,穿过书架,最后停在十三排书架的位置,慢慢变得透明,像是融化在空气里。苏晓晓注意到,李明怀里的七本旧书掉在地上,书页自动合拢,缺页处的指甲不见了,只剩下干干净净的纸页,上面写着一行字:“骨归其位,魂归其乡,三十年恨,终得偿。”
张姨突然跪倒在地,对着十三排的方向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地上的瓷砖缝上,渗出血来:“校长,主任,李明,我赎罪了……我终于把该还的都还了……”
刘老师扶着她站起来,张姨的脸色苍白,却带着一种解脱的平静。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递给苏晓晓:“这是十三排书架夹层的钥匙,里面还有1957年的施工档案,你交给教育局,把真相说出去吧。”
苏晓晓接过钥匙,钥匙上沾着点黄土,像是从地下挖出来的。她走到十三排书架前,用钥匙打开夹层的门,里面黑漆漆的,铺着一层干燥的黄土,黄土上摆着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1957年的施工档案,还有一本完整的《校史》,最后一页用红墨水写着:“1957年10月,西坡烈士墓被毁,1987年10月,李明为护墓而死,2024年10月,真相大白,烈士归乡。”
第二天早上,苏晓晓带着施工档案和《校史》去了教育局。半个月后,学校发布公告,承认1957年毁墓一事,拆除了十三排书架,在原址上修建了赵兰烈士的纪念碑,碑上刻着她的生平,还有李明的名字,“1987年,中文系学生李明,为保护烈士墓而牺牲”。
陈阳的葬礼上,苏晓晓把那片鲜红的指甲埋在了他的墓前,指甲已经变成了青白色,和李明的其他指甲一模一样。林薇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本新的《校史》,最后一页印着所有为保护烈士墓牺牲的人的名字:李明、赵雅、周凯、孙萌、王浩、陈阳。
“你说,他们现在是不是都在一起?”林薇的声音发颤。
苏晓晓抬头看天,阳光很好,没有风,图书馆的方向传来旧书的香味,不再是霉味,而是清爽的纸香。她想起那个阴雨天第一次看到十三排书架的样子,想起张姨鬓角的白菊,想起李明空洞的眼窝,想起赵兰胸前的军功章。
“嗯,”苏晓晓笑了,“他们都回家了。”
后来,图书馆重建,再也没有十三排书架,可苏晓晓每次路过纪念碑,都会看见两个影子,穿蓝白校服的男生,穿军装的女生,手牵着手站在碑前,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得像从未经历过黑暗。
张姨退休了,临走前在纪念碑前放了一束白菊,和她当年别在鬓角的那朵一模一样。她没有走,而是在图书馆旁边租了个小房子,每天早上都会去纪念碑前打扫,像是在守护着什么。苏晓晓问她为什么不走,她笑着说:“我答应过李明,要帮他看着赵兰的墓,不能走。”
再后来,苏晓晓毕业了,临走前把那串夹层钥匙放在了纪念碑下,钥匙上的黄土已经干透,却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那是赵兰的故乡,是李明用生命守护的地方,是所有灵魂最终的归宿。
图书馆的新书架上,多了一个专区,放着七本旧书,封面是深绿色的,和1987年的《校史》一模一样。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着一行字:“骨可碎,魂不可散;恨可消,爱不可忘。”
每当有人翻开这七本书,都会闻到一股清爽的纸香,混着阳光的味道,像是有两个身影站在身后,轻声说:“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