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沉沉地压在林府高耸的飞檐之上。书房里,只点了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将三个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扯得有些变形,一如他们此刻紧绷而晦暗的心事。
叶枫、小泥人叶泥,还有林沁。三人围坐在一张花梨木圆桌旁,空气凝滞,只有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叶枫的脸上覆着一层极精巧的法术,脸色蜡黄,眼角下垂,看上去是个毫不起眼、甚至带着几分病气的年轻家仆。唯有那双眼睛,在低垂的眼睑下,偶尔掠过一丝沉静如深潭又锐利如鹰隼的光芒,才隐隐透出这具皮囊之下绝不普通的灵魂。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轻轻划动,勾勒着某种抽象的、代表禁宫巡逻路线与“静心阁”结构的图案。
林沁穿着一身家常的藕荷色襦裙,却坐得笔直,秀眉微蹙,指尖按着一份刚刚由心腹丫鬟冒险送出的、描绘着宫内部分岗哨的粗糙绢图。“……西华门换防的间隙比预想的短,只有不到一炷香。而且,水牢入口的守卫增加了两人,似乎是宰相的人,气息很沉,不好惹。”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焦虑。周旋于家族与宫廷之间,每一刻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但是至少还有她的枫哥哥一直陪着她。
蹲在角落阴影里的叶泥,对这番紧张的商议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正拿着一小段韧性极佳的紫檀木和几根特制的金属丝,全神贯注地组装着一个巴掌大小、结构极其精巧的机括。她的手指灵活得不像话,细微的咔哒声不绝于耳。
听到“不好惹”三个字,她才抬起头,小脸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认真:“……哥,‘药’我带够了,够放倒一小队人。就是……就是真打起来,我……我可能帮不上忙……”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明显的懊恼和自责。她不擅长正面战斗,这是她心里一直的疙瘩,但在制造各种稀奇古怪的机关、药剂方面,变脸能力却是无人能及的天才。自从得到刃白的秘法之后,更是如虎添翼。
叶枫停下划动的手指,看向妹妹,目光温和了些许:“没人要你去打。你的‘药’,还有你做的那些小玩意儿,比十个能打的都有用。”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闷,却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心的沉稳力量。“沁儿,看守增加,说明他们更紧张了。紧张,就容易出错。我们需要的,就是等他们出错,或者……”
他话未说完,眼神倏地一凝,抬手示意噤声。
几乎在同一时间,书房门外传来三长两短极轻的叩门声,是约定的暗号。
林沁的心猛地一提,与叶枫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叶枫和叶泥立刻低下头,身体姿态瞬间调整,变得恭顺而卑微,仿佛两个再普通不过的下人。
林沁深吸一口气,抚平裙摆,语气尽量平静:“何事?”
门外是她绝对信任的贴身丫鬟,声音却带着压不住的惊慌:“小姐,杨碱杨大人……他、他直接到院门口了,说是有万分紧急之事,必须立刻见您!”
杨碱?
叶枫面具下的眉头骤然锁紧。这个名字,就是那个不知是敌是友。但他此刻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在这种深夜,以这种近乎闯宫的方式求见。面对的还是锦衣卫——林府!是陷阱?还是……
根本不容林沁回应,一个温和却透着某种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已然清晰地穿透门板传了进来:
“林小姐,事态紧急,恕杨某失礼了。隔墙有耳,还请开门容我当面一言。”
话音落下的瞬间,书房那扇厚重的木门竟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无声推开。一个穿着深青色常服,面容清癯,目光温润如古玉的中年文士,已然站在门外。他反手轻轻将门带上,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仿佛他只是进来取一本早就约定好的书。
正是官拜侍郎的杨碱。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在书房内迅速扫过一周,掠过垂首恭立、看似吓得瑟瑟发抖的叶泥,最终,定格在了低眉顺眼站在桌边的叶枫身上。那目光在叶枫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林沁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强自镇定地起身:“杨大人,您这是……”
杨碱却微微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他依旧看着叶枫,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易容术很高明,几乎骗过了我的眼睛。”杨碱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呼吸敛藏得极好,步伐控制也近乎完美,混在人群中,的确难以发现。”
他顿了顿,向前缓缓踱了一步,距离叶枫更近。
“可惜,‘势’是藏不住的。”杨碱的目光仿佛能剥开那层伪装,直视内核,“那不是一个小小家仆该有的‘势’。那是心里装着山河巨浪,肩上压着千钧重担的人,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东西。叶公子,你说呢?”
“叶公子”三个字一出,林沁脸色瞬间煞白,手下意识地按住了桌面。叶泥组装机括的动作也僵住了,指尖捏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叶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如同猎豹遇险时最本能的反应,但下一刻又强行松弛下来。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否认,只是保持着沉默。对方能无声无息地迫近,能一眼看穿自己的伪装并直接道破身份,其修为和眼力,此人深藏不露,普通“士”级根本看不出来,将级也难以分辨,他意欲何为?
杨碱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深深地看了叶枫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关切,有审视,有警告,甚至还有一丝……无奈的叹息。
他转过身,面向林沁,脸上的温和收敛殆尽,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凝重。
“林小姐,令尊与杨某曾有数面之缘,也算有几分香火情。”他语速不快,却每个字都带着分量,“今夜冒昧前来,只因得知一事,心中不安,特来提醒一句。”
他再次压低了声音,那声音仿佛带着地底深处的寒气:
“宫里……久来有些‘东西’,不太对劲。有些‘影子’,活跃得超出了常理。”
“影子?”林沁下意识地重复,心脏狂跳。
“对,影子。”杨碱加重了语气,目光却似乎飘向了窗外无边的黑夜,“看不见,抓不住,但他们就在那里,无处不在。尤其是……那位‘影’。”
当“影”这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时,书房内的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了几度。连角落里的叶泥,也忍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叶枫不禁又想起了黑暗下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很多人都当他是个故事,或者只是个厉害的杀手。”杨碱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清晰无比地钻入三人耳中,“但我必须告诉你们,他存在。而且他就在那宫墙之内,是某些人手中最锋利也最黑暗的一把刀。他的‘厉害’,远超你们的想象,不在于正面搏杀,而在于他就像真正的影子,你永远不知道他在哪里,何时会出现,又从何处给你致命一击。你们……”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叶枫,“……无论意欲何为,切记,最致命的危险,往往并非来自眼前明晃晃的刀剑,而是来自那些你们根本无法察觉的……‘阴影’。”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杨碱像是完成了某项极其重要的使命,又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他不再多言,对着林沁微一颔首,竟就这般转身,拉开门,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留下满室死寂和三人狂跳的心。
烛火摇曳,将那朵爆开的灯花慢慢燃尽。
短暂的极致安静后,叶枫缓缓抬起头,面具孔洞下的眼神,锐利得惊人,不断闪烁着,消化分析着杨碱这突如其来、信息量巨大的警告。示警?试探?还是某种更复杂的信号?“影”,竟然真的在宫里?难道就是上次的那双眼睛?这是宰相为父亲布下的最终防线?还是……
砰!
一声巨响猛地炸开,粗暴地打断了叶枫的思绪!
书房的门几乎是被一脚踹开的,重重撞在墙上,又弹回。一个高大魁梧、满身酒气的身影堵在了门口,如同半截铁塔。
来人身穿华贵的锦袍,却襟袖敞开,露出肌肉虬结的古铜色胸膛,面色潮红,眼神却亮得骇人,没有丝毫醉意,只有熊熊燃烧的、近乎野蛮的战意和兴奋。
正是林沁的大哥,林冲。
“小妹!躲在房里捣鼓什么见不得人的……嗯?”他粗豪的嗓音如同闷雷,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进屋里,掠过惊得站起身的林沁,掠过角落里那个看起来吓坏了的叶泥,最后,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钉在了叶枫身上。
林沁脸色大变,急忙上前试图挡住他:“大哥!你喝多了!快回去歇着!”
林冲不耐烦地一挥手,巨大的力量让林沁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几步就跨到叶枫面前,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脸贴脸地俯视着叶枫。
他盯着叶枫那双低垂的眼睛,鼻子用力吸了几下,像是在嗅猎物的气味。随即,他脸上猛地绽开一个混合着发现宝藏般的狂喜和纯粹战斗欲望的狰狞笑容。
“叶枫!又变强了!我还以为你受伤了!”
他的眼神变得更加炽热和锐利,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欲,死死盯着叶枫:
“……更离谱的是,还有一股子……马级法修才可能有的灵压残留!虽然淡得快要散了,但这味儿,绝对不会弄错!法体双修?还都练到了这个火候?”
叶枫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果然很难完全瞒过林冲这种同走刚猛体修路子、直觉野兽般敏锐、而且修为更高的战斗狂人。自己近期血脉异动,力量处于一种微妙的不稳定期,气息难以完美收敛。
林沁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大哥!你胡说八道什么!他只是一个……”
林冲头也不回地厉声打断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叶枫身上,那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他点燃,“小子!别装了!我知道是你!上次没过瘾,今天可没那么便宜!”
林冲舔了舔嘴唇,全身骨骼发出噼啪的爆响,一股强横的“士”级体修气血之力和更为磅礴的“相”级法修灵压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狂野的威压,瞬间充满了整个书房,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来!别浪费这身好筋骨和修为!再打一场!让老子看看你的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