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林间溪流，在忙碌而充实的学习与工作中悄无声息地向前流淌。凌云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知识海洋的海绵，近乎贪婪地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专业知识。与此同时，他也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办公室里那份由茶叶、水和无声默契构筑起来的微妙平衡。这种平衡，是他这个初入社会的年轻人，在摸索中学会的第一课。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窗户，在办公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凌云刚跟着张工从城外一处苗圃基地核查回来，鞋帮上还沾着些许新鲜的泥点。他正埋头专心整理着外业记录，核对苗木的品种、数量和规格，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您好，林政科。”
听筒里传来一个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熟悉声音：“林政科吧？我孙军，找一下凌云。”
“孙场长！您好，我就是凌云。”凌云立刻听出是云雾山林场场长孙军——他叔叔李卫国的铁杆战友，也是他得以进入林业局的关键人物。孙场长作为第一林场的一把手，是正经的事业正科级干部，虽然在局里二楼有一间专门的场长办公室，但他绝大多数时间都扎根在林场，那间办公室更象征着他的身份和与局里紧密的联系。
“你小子，在办公室呢。正好，我过来办点事，在我这屋。你现在不忙的话，过来一趟。”孙军的语气直接而干脆，带着长辈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吩咐口吻，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不忙不忙，孙场长，我马上过去。”凌云立刻应道。他放下电话，跟对面正伏案画图的张工打了个招呼：“张工，云雾山的孙场长找我，我过去一下。”
张工头也没抬，从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凌云稍稍整理了一下因为外出而略显褶皱的衣领，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出科室。来到走廊另一端那间挂着“场长办公室”牌子的门前，门是虚掩着的。他屈指敲了敲。
“进来！”孙军洪亮的声音传出。
凌云推门进去。这间办公室与林政科规整的风格迥异，既透着一股“野外”的朴实气息，又透着一名资深基层领导该有的份量。墙上大幅的云雾山林区资源分布图格外醒目，墙角立着一个深棕色的木质报刊架，里面整齐地插着几期《中国林业》和《国土绿化》杂志。办公桌上，除了几份摊开的文件，最显眼的是一个厚重的紫砂茶杯，杯身泛着温润的光泽，旁边放着一包“玉溪”香烟和一个玻璃烟灰缸，里面有几个熄灭的烟蒂。孙军正坐在宽大的皮质座椅后审阅一份文件，见他进来，便随手将文件合上，放在桌角一摞材料的最上面。“孙场长。”凌云恭敬地叫了一声。
“把门带上。”孙军指了指门，然后随意地指了指对面的木椅子，“坐吧。”他拿起桌上的烟盒递向凌云，“来一根？”
凌云连忙摆手：“谢谢孙场长，我不会。”
“不抽烟好，省钱了。”孙军自己也没点，把烟盒扔回桌上，身体往后靠进椅背，目光在凌云身上扫了扫，“嗯，看着比刚来时结实了点，脸上也有肉了，就是这肤色，快赶上我们林场的老职工了。看来没少往山上跑，不是光坐办公室吹空调的花架子。”
“跟着张工和各位前辈学习，多跑跑才能学到真东西，光看理论不行。”凌云保持着谦虚，在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
“还行，没飘。”孙军似乎还算满意，拿起那个大茶杯喝了一口浓茶，“你叔前几天又给我打电话，拐弯抹角地问你这小子表现咋样，怕你给他丢人。怎么样，还扛得住吧？没让人看笑话吧？”
“还在努力适应和学习。尽量不给叔叔和您丢脸。”凌云谨慎地回答，心里有些暖，又有些不好意思。
“屁话！不是尽量，是必须不能丢人！”孙军笑骂了一句，随即语气放缓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不过，我刚才在楼道里碰到老钱，顺口聊了两句，他倒是对你评价不错，说你小子踏实肯学，上手快，上次独立带队出去的活也干得利索。老张那倔驴脾气，能让你跟着，本身就能说明点问题。这还不错，没枉费我当初豁出这张老脸去求人把你塞进来。”
听到钱前进和张工间接的肯定，尤其是通过孙军的口说出来，凌云心里踏实了不少。“都是领导给机会，我基础差，还得下苦功夫学。”
“机会是给了，能不能抓住，能抓住多久，看你自己。”孙军拿起那个大茶杯又喝了一口，话锋一转，神色认真起来，声音也自然而然地压低了些，“凌云啊，今天叫你来，不是光替我那老战友查岗。是有个事，得跟你提个醒，你心里先有个数，有个准备。”
凌云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摆出认真倾听的姿态：“孙场长您说。”
孙军沉吟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在布满划痕的桌面上敲了敲，似乎在斟酌措辞：“你现在是劳务派遣，这个身份，你自己也清楚，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干活最多最杂，拿钱最少，福利待遇差着一大截，还没个稳定保障。你年轻，有冲劲，有学历，这很好，但不能光知道埋头拉车，也得抬头看看路，想想以后怎么办，得有个规划。”
他顿了顿，看着凌云逐渐变得凝重的眼神，声音压得更低，更显推心置腹：“我这边呢，听到点风声，不算很确定，但这风声既然能传到我这儿，估计也不是空穴来风。局里头……最近可能，只是可能啊，为了解决一部分像你们这样干得好、表现不错但又没正式身份的年轻人的问题，也考虑到局里一些老技术骨干快退了，技术力量接续不上，上头好像有意向，近期要拿出一小部分工勤编制的名额出来。”
“工勤编制？”凌云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些许迷惘。这个词对他这个刚回国不久、对国内体制内情况了解不深的年轻人来说，有些陌生，但他隐约意识到这可能与他息息相关。
“对，工勤编。”孙军肯定地点点头，身子往前探了探，用更直白通俗的话解释道：“说白了，这算是事业编制里的一种，但身份是工人，不是干部。早些年都是给机关里开车、打字、管仓库、搞维修的老师傅准备的。但现在嘛，时代不一样了，岗位怎么设置，人员怎么使用，还不是领导一句话？只要把你放在技术岗位上，你干的活、承担的责任，跟那些干部编的科员没啥两样！最关键的是，工资、待遇、社保，那都是财政全额保证的，稳稳当当！跟你现在这劳务派遣的身份、收入相比，那是天壤之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粗壮的手指重重地敲了敲桌面，强调重点：“最重要的是，有了这个身份，你才算真正端上了‘铁饭碗’，才算是在这个院子里扎下根、进了这个门！以后政策允许，你自己表现又确实突出，也不是没可能转管理岗。这里头的具体政策细节，你过后自己可以慢慢查、慢慢了解。但我的意思很明白：任何能让你先进门、站稳脚跟的机会，都要毫不犹豫地抓住！别好高骛远！”
看着凌云眼中骤然亮起又强自按捺的光彩，孙军却哼了一声，语气陡然变得现实甚至有些冷峻：“我猜你小子现在心里正嘀咕：‘工勤编？工人身份？我这学历，以后自己去考事业编、考公务员不是更好？是，路是有的，没人拦着你考。但我问你，你确定你一定能考上？你确定你能从千军万里杀出来？特别是在咱们县这一级，盘子就那么大，一个好岗位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这里面的水，比你想的深得多！远的不说，就说咱们局里这几个劳务派遣，哪个不是年年报名、年年陪跑？考了好几年才考上一个，那是常态！那是一条独木桥，底下是千军万马！眼下工勤编这个内部机会，虽然起点看起来低点，但它是一条近道，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路！它就在眼前！错过了这个村，很可能就没这个店了，懂吗？名额金贵得很，狼多肉少，竞争得多激烈，你自己想！”
这一番话，如同三九寒冬里一盆冷水当头淋下，瞬间浇灭了凌云心头刚刚燃起的过度兴奋，让他从“未来可期”的模糊幻想中彻底清醒过来，无比真切地看到了现实的残酷和这次机会的珍贵性与紧迫性。孙军不是在贬低他的能力或志向，而是在用最直白、最残酷的方式，告诉他什么是当下最务实、最明智的选择。
“孙叔，我懂了！”凌云的重重点头，语气无比坚定，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我知道轻重了，我知道这次机会有多重要！您放心，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去争取！”
“光有决心不够！”孙军盯着他，眼神变得极为锐利，“你小子最近表现不错，这在领导那算是留下了好印象，是加分项。但是，这种内部选拔，最关键、最硬的杠杠，肯定是专业笔试和现场实操考核！规章条例、技术规程、仪器操作、数据判读，这些才是硬碰硬的东西！谁理论扎得深、背得熟，谁手上功夫硬、测得准，谁分数就高，排名就靠前！这是硬道理，是摆在明面上的游戏规则！所以，从现在开始，你的头等大事，就是给我往死里学！拼了命地学！把老张肚子里的那点干货、压箱底的本事全给我掏出来！到时候考场上、工地上，真刀真枪地见真章，那才是决定性的！别指望有什么侥幸！”
凌云感到一股热血直冲顶门，浑身充满了紧迫感和力量，他用力点头：“孙场长，我明白了！我一定往死里学，把技术学扎实！”
“光明白技术的重要性，还远远不够！”孙军却突然摆摆手，打断了他昂扬的情绪，身体更向前倾了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悉世事沧桑的意味深长，“技术过硬，那是门槛，是入场券，这没错，而且是基础。但你想过没有，局里上下，各个科室、下属单位，劳务派遣的、合同制的，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也不少吧？谁不想转正？谁不想有个稳定身份？哪个领导手底下没有几个想照顾的自己人、关系户？凭什么这凤毛麟角、人人眼红的机会，就能稳稳地落到你头上？就因为你考试分数可能高那么几分？”
凌云一怔，脸上的兴奋渐渐凝固，这个问题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刚才简单的热血念头，让他顿时语塞。这个问题，他确实还没来得及深入思考。
孙军点起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让他的面容在烟雾后显得有些模糊：“考试分数很重要，排名很重要，这当然是基础。但最终上会讨论研究、领导们投票掂量的时候，看的就绝不仅仅是那张冷冰冰的成绩单了。你平时的表现、为人处世、人缘口碑、稳不稳重、懂不懂事、听不听话，甚至……关键时刻，背后有没有那么一两个能帮你客观说上一句半句公道话、肯定你工作和为人的人，这些‘软指标’，这些‘人为因素’，到时候都可能算分！这里的学问，比你那RtK测量仪上的读数复杂一百倍！微妙一千倍！”
他看着凌云眼中浮现出的迷茫和一丝无措，语气放缓了些，更显推心置腹：“我和你李叔把你弄进来，算是给你铺了第一步路，让你有了个起点。后面，到了关键的时候，该说话、该使力气的时候，我们这两个老家伙，豁出老脸去，肯定也会帮你敲敲边鼓，尽量为你争取。但是！”
他话锋陡然一转，手指重重地戳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是，最终能不能成，能不能把握住，还得看你自己的‘悟性’！看你小子自己能不能体会得到、揣摩得明白这单位里、这社会上方方面面的人情世故！你得让领导觉得用你不仅顺手、能干出活，还得让人觉得放心、可靠、值得培养，不仅是因为你能干活，还得因为你‘懂事’、‘知进退’！这方面，你爹……”孙军顿了顿，“他总归是在这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江湖了，经历过的事、见过的人，比你吃的饭都多。有些道理，有些眼力见，你回去不妨跟他多聊聊，听听他的看法，让他给你点拨点拨。你还嫩得很，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得多听、多看、多琢磨，光知道埋头傻干，是远远不够的！得把脑子也活络起来！”
这一番话，像另一记更沉重、更深刻的闷锤，重重地敲在凌云的心上。比刚才仅仅听到“工勤编”消息时的兴奋和紧张，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复杂的压力。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技术拔尖、考试出众，希望就在眼前。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水面之下，还涌动着如此深邃、如此汹涌的暗流。机会的背后，牵连着的是错综复杂的人情网络、微妙的权力平衡和难以言说的“游戏规则”。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沉重的压力和新奇的认知一同吸入肺中，努力消化着这些远超他当前年龄和阅历的经验之谈。他郑重地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认真：“孙叔，您的话，每一个字我都记下了。技术我一定往死里学，考出好成绩。您说的这些‘人为因素’……我也会放在心上，好好琢磨，仔细体会，多跟我爸请教。”
“嗯，心里有数就行。嘴上把好门，跟谁也别提，科室里任何人都不行，就烂在自己肚子里。”孙军最后叮嘱了一句，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挥了挥手，恢复了常态，“回去吧，手上活儿还没干完吧？”
“嗯，还有份记录要整理。孙场长，那我先回去了。谢谢您！”凌云起身，再次郑重地向孙军鞠了一躬，这才轻轻带上门离开。
走在返回科室的短短十几米走廊上，凌云的心情却像经历了长途跋涉般复杂和疲惫。“工勤编制”带来的希望之光与随之而来的现实考量相互交织，孙军关于“人为因素”那番直白甚至有些冷酷的提点，又带来了巨大的、实实在在的压力和一丝茫然无措。技术有明确的书籍、规程和师傅，有清晰的路径可循，只要下苦功总能进步。可这“悟性”，这“人情世故”，这“眼力见”，又该如何具体地去学习、去修炼？它们看不见摸不着，却仿佛无处不在，决定着成败。
他不禁想起父亲平时那些偶尔夹杂在闲聊中的、看似随意的教诲，以前总觉得是长辈的老生常谈，甚至有些不以为然。现在细细想来，或许父亲的每一句话里，都蕴含着他在社会上几十年摸爬滚打积累下来的深刻生存智慧和洞察。是的，必须得尽快找个时间，心平气和地、真诚地跟父亲好好谈一谈了，不能再把他只当作絮叨的父亲，而要视为一位人生路上的导师。
他推开科室的门，表面平静无波地走向自己的工位，仿佛只是出去接了杯水。然而他的内心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波涛汹涌，难以平静。前路的目标似乎因为孙军的指点而变得更加清晰具体，但通往目标的道路却也骤然显得更加崎岖复杂，布满了可见的技术沟壑和不可见的人情险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仅需要更快地成为专业技术上的尖子，更需要逼迫自己快速成长为一个懂得如何在这复杂微妙的环境中找到生存之道、并能为己所用的“社会人”。希望的影子旁，也清晰地投下了现实的、冰冷的阴影。他知道，自己必须同时在这两条战线上全力以赴，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