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乡林权材料整理工作的出色完成，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在科里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凌云能感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刘建军交代任务时语气多了几分随意，钱前进偶尔会就一些政策细节询问他的看法，就连老张，有时也会溜达过来，丢下一两句经验之谈。
然而，这片涟漪也惊动了水底潜藏的暗流。凌云的表现，无形中打破了科室内部，尤其是几位劳务派遣人员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种关于“差不多就行”、关于“别太出头”的默契。王鹏、赵强、李娟三人小团体的气氛明显变得有些不同，他们看凌云的眼神里，除了原先的不屑，更多了几分警惕和不易察觉的敌意。陈颖则更加沉默，偶尔与凌云目光相接，会迅速避开，像是怕被卷入某种无形的旋涡。
周一的上午，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办公室，空气中弥漫着即将午休的轻松氛围。临下班前，刘建军突然想起什么，把我们几个劳务派遣人员叫到跟前。“根据上级部门要求，我们组织印制了一批林地政策宣传材料，下午一上班就会送到。”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这批材料需要按各乡镇林地面积分配，青川、大塆这些林子多的乡镇多分点，平川、河口这些林子少的适量少分，但务必每个乡镇都要分配到。下午下班前让各乡镇派人领取完毕。”
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视一圈，注意到孙磊不在，便对王鹏说：“下午局里要开重要会议，所有在编人员都要参加。王鹏，你来的时间比较长，对各乡镇情况也熟，这个工作就由你负责协调。”
说完这些，刘建军便和钱前进等其他在编人员一起前往食堂用餐了。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王鹏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得意，他轻咳一声，挺直腰板，俨然一副负责人的姿态。
“既然刘科交代了，那咱们就好好干。”王鹏环视众人，开始分配任务：“李娟你根据林地面积数据制定具体分配比例，并负责电话通知平川、河口等五个林子较少的乡镇；赵强你制作领取登记表，并负责现场让各乡镇领取人员签字确认；凌云和陈颖你们俩按照李娟分配数量将材料提前清点好，方便乡镇领取，节省时间。”
他顿了顿，特意加重语气：“我负责总体协调，并亲自通知青川、大塆等八个重点林区乡镇。大家吃完饭早点回来，一点半准时开始工作。”
午后一点半，宣传材料准时送达。十几个瓦楞纸箱整齐地堆放在办公室中央，王鹏站在一旁指挥着大家开箱清点，自己却不动手，只是时不时地对大家的工作指指点点。
李娟很快就根据林地面积数据算出了分配比例，将每个乡镇应得的数量写在便签上递给凌云和陈颖。两人开始拆箱，按照便签上的数量，将材料分到各个乡镇的指定区域。
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凌云细心地将材料整理整齐，陈颖则在一旁协助清点。赵强制作好领取登记表后，就坐在一旁玩手机，偶尔抬头看看进度。王鹏则坐在工位上，慢条斯理地开始给重点乡镇打电话，语气中带着几分刻意的官腔，声音洪亮，仿佛要让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听到他如何“指挥若定”。
工作进行了半个多小时后，凌云在拆最后一个箱子时，发现箱底有一叠单独包装的《政策解读问答手册》，包装精美，显然是随主要宣传材料一起下发的配套解读材料。他拿起这本手册，仔细翻阅了一下，发现里面的内容是对主要政策的补充解释，十分重要。
他走到王鹏工位前，此时王鹏正在和青川镇林业站的工作人员聊得热火朝天，吹嘘自己多么忙，多么受领导重视。凌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王鹏没有结束通话的意思，只好插话道：“王鹏，这里有一叠配套的解读手册，是不是每个乡镇都要配发？”
王鹏不耐烦地挥挥手，捂住话筒说道：“不就是个补充材料吗？放边上吧，等我打完电话再说。”说完又继续对着电话那头滔滔不绝。
凌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将那叠解读手册放在了王鹏桌上，用手拍了下并还特意等了一会儿，见王鹏没有进一步指示，才回到工作岗位继续工作。
全部材料分配完毕后，各乡镇人员也陆续前来领取。王鹏热情地接待着，尤其对那几个重点林区乡镇更是笑脸相迎，又是递烟又是寒暄，显得格外熟络。凌云在一旁默默观察，注意到王鹏在发放材料时，只是简单清点主材料的数量，完全没有提及解读手册的事。
等到所有乡镇都将材料领走，办公室终于安静下来时，凌云突然想起那叠解读手册。他急忙走到王鹏工位前，却发现桌上已经空空如也。
“王鹏，那叠解读手册呢？是不是忘记随主材料一起分发了？”凌云急切地问道。
王鹏皱起眉头，一脸茫然：“什么解读手册？我怎么没看到？”他转向李娟和赵强，“你们看见了吗？”
李娟眼神闪烁，小声说：“我…我没注意有什么解读手册…”
赵强立即附和：“对啊，根本没看到什么解读手册。凌云，是不是你记错了？”
“我明明放在你桌子上了，”凌云指着王鹏的工位，“就在那叠乡镇名单旁边，还特意提醒过。”
王鹏顿时板起脸：“凌云，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我弄丢了？我自己怎么没看见？李娟、赵强，你们看见了吗？”
两人齐齐摇头。陈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在王鹏警告的目光下，最终还是低下头沉默不语。
凌云不愿就此放弃，他开始在办公室内仔细寻找。当他走到角落的废纸回收箱时，心中一动，俯身翻找。在一堆废纸和打印废稿的最底层，他找到了那叠被揉得有些皱褶的解读手册。手册上面还明显印着几个鞋印，似乎被人用力踩踏过。
找到了！就在这里！凌云举起那叠手册，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抖，王鹏，这你怎么解释？为什么这些重要的手册会被扔在废纸箱里，还被人踩过？
王鹏脸色一变，随即强作镇定：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放进去的？我们都没看见过这些手册，就你一个人看见了，现在又莫名其妙地从废纸箱里找出来，也太巧合了吧？
凌云气得一时语塞，我明明放在你桌子上，当时陈颖也在旁边，她应该看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投向陈颖。陈颖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声音细若蚊蝇：我、我没注意...
李娟见状连忙打圆场：可能是谁不小心当成废纸扔掉了，既然找到了就好。
不小心？凌云指着手册上的鞋印，这也是不小心踩上去的吗？这明显是有人故意丢弃的！
王鹏冷哼一声：凌云，你别在这里血口喷人！自己的工作没做好，还想赖别人？我看就是你自己忘记分发，现在被发现才编出这套说辞！
就在这时，刘建军和钱前进开完会回来了。一进办公室，就听到激烈的争执声。刘建军皱眉问道：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材料都分配完毕了吗？
王鹏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刘科，材料都分发完了，乡镇的人也走了。但现在凌云说他找到什么解读手册，非说是我弄丢的，可我们根本没人见过这些手册啊！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凌云身上。刘建军看着眼前的情景，几个派遣人员各执一词，但明显王鹏那边人多，显然相信了王鹏等人的说辞。他盯着凌云，语气严厉：“凌云！我一直觉得你做事踏实细心，今天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纰漏！遗漏关键的解读手册，宣传的时候会造成多大误解你知道吗？工作出差错不要紧，但要勇于承担，不要推卸责任”
委屈、愤怒、无奈……种种情绪交织在凌云心头，堵得他喉咙发紧。他下意识地看向钱前进，希望这位平日里看似公正严厉的领导能说句话。然而，钱前进只是端着保温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观察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他没有出言维护，甚至没有询问任何细节。
凌云想再次反驳，此时父亲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忍耐”、“守住本分”、“不能给你李叔惹是非”。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低下头，用一种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对不起，刘科长，是我工作不够细致，没有最终核对清楚。我现在就联系各乡镇，请他们明天派人来领取解读手册，确保所有文件齐全到位。”
他的反应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辩解，没有推诿，直接承担了责任。王鹏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李娟和赵强也面露诧异。
刘建军见他态度诚恳，火气消了一些，但仍是严厉地警告：“以后工作必须更加仔细！不能再犯这种错误！”说到这里，他刻意环视了一圈办公室里的其他派遣人员，目光尤其在几个老面孔上顿了顿，语气深沉地继续说道：“今天这件事，不仅是对凌云的教训，也是对你们每个人的提醒。工作中任何一个环节的疏忽，都可能造成严重后果。我希望大家都能引以为戒，增强责任心，提高工作标准。”
他略微加重了语气：“特别是有些老同志，更要带个好头，起到表率作用。我们是一个集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希望再看到推诿扯皮、互相指责的情况发生。资历深，就更要有担当，更要做出样子来。”他特意在王鹏、李娟和赵强脸上停留了片刻目光，这才对凌云说：“赶紧去补救吧。明天务必把这件事处理妥当。”
“是。”凌云低声应道。
待刘建军和钱前进回到各自的座位后，办公室里的气氛依然凝重。王鹏面色尴尬，匆匆瞥了凌云一眼便低下头，带着李娟和赵强默不作声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李娟和赵强也全程避开众人的目光，动作拘谨地坐下。陈颖犹豫地看了凌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低头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刘建军靠在椅子上，看似在批阅文件，实则时不时抬头观察着大办公室的情况。钱前进端着保温杯，慢悠悠地品着茶，目光时不时扫过正在忙碌的凌云。
凌云独自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望着那叠被踩脏的解读手册，心中五味杂陈。但他没有沉浸在委屈中，而是立即行动起来。
他先将那叠手册一页页抚平，仔细检查是否有损坏。发现有几本被踩得较严重，他便将这些手册单独放在一边，准备重新复印。接着，他仔细清点了手册的数量，确认足够每个乡镇分发。
完成这些后，他并没有停歇，拿起电话开始逐个拨打各乡镇的号码。整个办公室都能听到他清晰而诚恳的声音：
您好，我是林政科小凌。今天下午发放的宣传材料中遗漏了重要的政策解读手册，请派人明天上午来领取一下......是的，给你们工作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
王鹏在一旁用力地敲打着键盘，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凌云每一次道歉时，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撇一下。李娟低头翻着一叠文件，看似专注，却时不时抬起眼皮朝凌云的方向瞥一眼，随即又迅速收回目光。赵强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手中的笔久久未动，显然注意力全在旁听的电话内容上。陈颖则几次望向凌云，嘴唇微张似乎想开口，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笔。
电话打到一半时，凌云抬头无意间对上钱前进的目光。钱前进依然面无表情，但微微颔首，随即又低头品茶。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凌云心中一动，更加坚定了要妥善处理此事的决心。
刘建军不知何时已经放下手中的文件，看着凌云专业而诚恳地处理着善后工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刘建军看了一眼对面的钱前进，微微示意，随后自己先起身向外走去。钱前进会意，放下保温杯，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机关大院，在一棵老玉兰树下站定。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钱前进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老刘啊，今天这个‘意外’，是你特意给王鹏搭的台吧？”
刘建军摸了摸下巴，侧头看向他：“哦？老钱看出来了？”
“架势做得足，敲打得也到位。”钱前进目光平静，缓缓说道，“不仅让翘尾巴的显了形，也让踏实做事的受了磨。一石二鸟，高明。”
刘建军深吸了一口烟，点了点头：“王鹏那小子，太浮躁，得敲打。李娟和赵强，没主见，也得敲打。至于凌云……”他顿了顿，吐出烟圈，“这孩子太老实，光给甜头不行，得看看他受了委屈、被人压着一头的时候，是怨天尤人，还是照样能把事扛起来。”
“我明白。”钱前进望向办公楼，“年轻人不受挫，不长筋骨。你今天不拦着，不插手，由着他们闹，由着凌云忍，也是这个意思。这顿委屈，吃得值。”
刘建军露出欣慰的笑容：“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那你说，这小子今天表现怎么样？”
钱前进眼中流露出赞许：“比我们想的都强。不声不响，把事情一件件捋顺，该道歉道歉，该补救补救，这份担当和心性，是块好料。”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走吧，”刘建军掐灭烟头，“回去看看那小子处理得怎么样了。这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钱前进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办公室，仿佛只是出去透了透气，谁也不知道这场看似随意的谈话，已经决定了几个年轻人不同的命运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