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邪斜倚在实验台边,看着温知行师叔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种淡紫色的萃取液滴入盛有透明凝胶的烧杯中,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快速止血凝胶”配方的某个关键难点。旁边的白夜,则远离喧嚣,独自坐在靠窗的角落,用一方雪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阳光透过玻璃,在他纤长的手指和冰冷的银针上跳跃,勾勒出一种近乎艺术品般的精致与疏离。
他的动作专注而安静,与周围略显忙乱的环境格格不入。不知怎的,看着他这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模样,李小邪脑海中那些被市井喧嚣和接连危机掩埋的、关于山门岁月的久远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那同样是许多年前,一个被草药香气笼罩的午后。
山门的庭院里,夏日的阳光透过繁茂的古树,洒下斑驳的光点。一群半大的孩子,正围着几个咕嘟冒泡的小药炉,手忙脚乱地扇着火,空气中弥漫着或焦糊或清苦的复杂气味。
“失败了!又糊了!”一个胖乎乎的学徒哭丧着脸,看着药炉底部那层黑漆漆的渣滓。
“我的也是,味道怪死了,根本没法喝!”另一个孩子捏着鼻子,嫌弃地挥开面前的雾气。
师父苏振海——那时还是个精神矍铄、目光锐利的中年人,背着手在孩子们中间踱步,检查着每个人的“成果”,眉头越皱越紧。他布置的任务是熬制最基础的“清热解毒汤”,药材简单,火候是关键。然而,大部分孩子熬出的汤药,不是火候过大带着焦苦,就是药性未融,清汤寡水。
唯有一个角落,异常安静。
比同龄人显得更加瘦小的白夜,独自守着一个比她矮不了多少的药炉,安静得像一幅定格的画。他那时就已是师门里公认的“怪胎”和“天才”。五岁便能准确无误地辨认出药房里所有草药,七岁就能独立熬制出几种效果不错的简单汤药。但他的性格,也如同他最常接触的那些性寒的药材,清冷、孤僻,带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从不与其他学徒交流,眼神总是空茫地落在不知名的远处,或者,就像现在这样,专注地盯着药炉里跳跃的火苗,仿佛那摇曳的橘红色光芒里,藏着另一个世界。
当师父走到他的药炉前时,那扑鼻而来的、纯正而清冽的药香,让苏振海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他拿起旁边的陶碗,舀了少许,吹凉后浅尝一口,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赞赏。
“药力融合恰到好处,火候精准,清香回甘。白夜,你这‘清热解毒汤’,已得其中三味。”师父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温和,“告诉师兄弟们,你是如何掌控火候的?”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那个瘦小的身影上。
白夜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没说话,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药炉边缘那粗糙的陶土,一下,又一下,仿佛那是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心的触感。
庭院里一时间只剩下药炉沸腾的咕嘟声和其他孩子略显粗重的呼吸声。那种无声的拒绝,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和凝滞。
师父轻轻叹了口气,对于这个天赋异禀却性情古怪的小弟子,他似乎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沟通方式,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练习。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挤了过来。
是年岁稍长几岁、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眼神却已初显灵动狡黠的李小邪。他刚才也把自己的汤药熬得半生不熟,此刻却浑不在意,脸上挂着灿烂得过分的笑容,几步蹿到白夜身边。
他完全无视了那层无形的“生人勿近”屏障,像只好奇心过剩的猫,先是探头探脑地看了看白夜药炉里色泽清亮的汤药,然后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
“喂,白夜,可以啊!深藏不露嘛!”李小邪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打破了角落的沉寂。他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块方方正正、散发着甜蜜桂花香气的糕点,表面还点缀着金色的糖桂花。“喏,奖励你的,我偷偷藏的最后一块桂花糕,可好吃了!”
他直接把糕点递到白夜面前,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白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抬起头,那双琉璃般清澈却空洞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对焦,落在了李小邪带着讨好笑容的脸上,以及他手中那块诱人的糕点。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犹豫,像是在确认什么。周围其他学徒都屏住了呼吸,准备看李小邪如何碰钉子——毕竟,白夜从不接受任何人的东西,无论是食物还是善意。
然而,在短暂的迟疑后,一只白皙得几乎能看到青色血管的小手,慢慢地、带着点试探性地伸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块桂花糕。
他没有立刻吃,只是低头看着,鼻翼微微翕动,嗅着那陌生的甜香。
“吃啊,可甜了!”李小邪催促道,自己还夸张地咽了口口水,以示其美味。
白夜这才将糕点送到唇边,极小口地咬了一下。软糯的口感与清甜的花香在口中化开,让他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微光。他小口小口,极其珍惜地吃着,像一只初次尝试人类投喂的、警惕又忍不住被吸引的小动物。
李小邪看着她吃,笑得更加得意,仿佛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他也没再多话,就那么蹲在旁边,看着药炉里的火苗,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下小曲。
从那天起,药炉旁的角落里,似乎多了一点心照不宣的改变。
白夜依旧沉默,依旧独处,依旧只与她的药炉和火苗交流。
但每天,在他惯常坐着的位置旁边,会多出一块用干净树叶托着的桂花糕。而每天,那个笑容过于灿烂的少年,总会“恰好”路过,然后“惊喜”地发现那块糕点,毫不客气地拿起来吃掉,有时还会咂咂嘴,点评一句“今天的好像更甜了点”,也不管旁边的人是否有回应。
一个无声地给予,一个理所当然地接受。一种古怪却异常和谐的默契,就在这弥漫着药香的角落里,悄然生根。
“师兄。”
清冷的声音将李小邪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他回过神,发现白夜不知何时已停下了擦拭银针的动作,正静静地看着他。窗外的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那专注的眼神,依稀与记忆中那个盯着火苗的孤僻小男孩重合。
“嗯?”李小邪挑眉,收敛了心神,脸上又挂起那副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怎么了,白大小姐?有何指教?”
白夜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微微偏头,目光落在他刚才无意识摩挲着实验台边缘的手指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关于粗糙药炉陶土的触感记忆。
“你的‘快速止血凝胶’,”他语气平淡地陈述,“温师叔刚才说,紫珠草萃取液的比例,或许可以参照《古方杂录》里‘三七生肌散’的辅药配伍思路。”
李小邪一愣,转头看向温知行,果然见温师叔正拿着一本泛黄的古籍,对照着眼前的器皿,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他再回头看向白夜,他已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拭那仿佛永远也擦不完的银针,侧脸在光影中显得静谧而专注,仿佛刚才那句看似随意的提醒,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他扯了扯嘴角,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后,他转身走向温师叔,加入了关于配方的讨论。
只是在他转身的刹那,角落里的白夜,擦拭银针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唇角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向上牵动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