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小院里只剩下角落里那盏仿古灯笼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李小邪走到院子角落那个林婉儿之前兴致勃勃买回来、却几乎没人用过的双人秋千旁,一屁股坐了上去,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手里拿着两瓶刚从冰箱里取出的矿泉水,瓶身还凝结着冰凉的水珠。他将其中一瓶递向依旧站在原地、身影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孤峭清冷的白夜。
“喏,知道你只喝这个。”李小邪晃了晃瓶子,冰水在瓶内轻轻撞击,“今天……谢了,师弟。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虽然不至于栽了,但估计也得费老大劲。”他顿了顿,看着白夜用那戴着白手套的手接过冰水,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用掌心感受着那份冰凉,才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不过,你怎么会那么巧出现在广场?别告诉我你刚好在那边逛街。”
白夜握着冰冷的矿泉水瓶,那寒意似乎能透过手套,稍微驱散一些他心中翻涌的、不属于现在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朦胧的夜色里,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让他既恐惧又感到一丝微弱暖意的午后。许久,他才用一种比平时更低沉、甚至带点几乎无法察觉的沙哑嗓音开口,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提起了一段尘封已久、却刻入骨髓的往事。
“小时候,在山上……你也这样。”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记忆中的尘埃,“那时候我六岁,刚被师父带上山没多久。性子……很闷。”他微微停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最终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自嘲,“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说话。他们跑跳玩闹,身上总是沾着泥和汗,我觉得……很不舒服。”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这是极少在他身上看到的、代表“无措”的小动作。
“我觉得自己像个怪物,待在人群里格格不入。他们看我的眼神,也像在看一个怪物。”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李小邪却能感觉到那平淡之下,是一个孩子当年无法排解的孤独和困惑。“有几个年纪大点的师兄,觉得我装模作样,不合群。有一次,在后山那片长满青苔、下面是悬崖的练功平台……” 他的声音在这里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几乎难以捕捉。
“他们把我围在中间,推我,骂我‘没人要的怪胎’、‘有病的瓷娃娃’。” 白夜的眼神空茫,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充满恶意和嘲弄的脸孔,“我缩在角落里,背后是冰冷的石壁,前面是他们。我浑身僵硬,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我那时候就在想,是不是我真的那么令人讨厌?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偏偏我不行?” 这种渴望融入却又本能排斥、最终被孤立带来的巨大迷茫和痛苦,即使时隔多年,依旧在他心底留下了烙印。
李小邪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痞笑早已消失无踪,眼神沉静得像深潭。他记得那个午后,记得那个缩在崖边、脸色苍白得像纸、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却倔强地不肯哭出来的小身影。
“然后你就来了。” 白夜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极淡的、类似暖流的东西,虽然转瞬即逝,“像一道光,或者……像一头被惹恼的小豹子,不管不顾地冲进来,用力把他们推开,然后牢牢地挡在我前面,用你那还不算宽阔的背脊。” 他描述得很简单,但李小邪能想象出当时自己那副混不吝、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样子。
“他们人多,手里还拿着平时削木剑的、开了刃的短刀。混乱中,有人红了眼,拿着刀就朝着我胸口的位置刺过来……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连躲都忘了。” 白夜说到这里,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下,“然后,我就看到你的胳膊猛地伸过来,挡在了我和刀尖之间。”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一直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他轻轻地将手套褪下,露出了那保养得极好、骨节分明的手,以及手腕内侧一道虽然年代久远、颜色淡得近乎肤色、却因位置特殊而依旧清晰可辨的细长浅疤。
“你看,这里。”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道疤痕,冰封般的眼眸里,仿佛有坚冰碎裂的细密纹路,流露出一种深埋已久的、复杂的情绪,混合着痛楚、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当时,那刀口很深,血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温热粘稠,把你的粗布袖子瞬间染红了一大片,滴落在脚下的青苔上,那么刺眼……” 他的声音更低了,仿佛沉溺在当时的视觉冲击里,“你疼得额头都是冷汗,脸色也白了,却硬是扭过头,龇着牙,冲我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说‘没事,小夜别怕,这点伤不算啥,哥皮厚’。”
他凝视着那道疤,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当年那片刺目的红。“这道疤,就是那刀锋划过你手臂时,刀尖因为撞击的力量,不小心在我手腕上蹭了一下留下的。很浅,几乎没流什么血。但每次看到它,我都能想起你当时流了那么多血的样子。” 他抬起眼,看向李小邪,那目光清澈而直接,仿佛卸下了所有防备,“你总开玩笑说我记仇,睚眦必报。其实……你说对了一半。我只是记得比较清楚。谁对我流露出过一丝厌恶,我或许会避开。但谁对我好,谁在我最无助、最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挡在我前面,用身体替我挡下伤害……这些,我都刻在了这里。” 他用没戴手套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李小邪看着那道疤痕,听着白夜这番几乎算得上是剖白的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想起了那个漂亮得过份、却像只受惊小兽般封闭自己的孩子,想起了自己当时那点纯粹的、看不惯欺负弱小的义愤,也想起了事后被师父罚跪祠堂时,这小家伙半夜偷偷摸摸溜进来,塞给他两个还带着体温的馒头,然后飞快跑掉,连一句话都不敢说的情景。他不由得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历经世事的沧桑和温暖的感慨:“呵,那么久的事了,你这记得也太清楚了点。那时候你才丁点大,绷着个小脸,眼神里全是警惕,谁碰你一下你都像被针扎似的躲开,我还以为你得多难伺候呢。没想到现在……”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白夜,目光在他一丝不苟的西装和重新戴好的手套上扫过,语气带着调侃,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这么能打,还这么……讲究。”
白夜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将手套重新戴好,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的冰冷模样,仿佛刚才那个流露出脆弱和依赖的人只是幻觉。他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修长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拢,将掌中的矿泉水瓶捏得微微变形,塑料瓶身发出细弱的、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清冷的月光洒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柔和了那过于锐利的线条,仿佛融化了几分那常年不化的冰霜,隐约透露出底下那份从未改变过的、笨拙而执拗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