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深入骨髓的痛。
这是沈青萝恢复意识时,唯一的感受。
她的身体,像是被一辆失控的马车,从头到脚碾过了一遍,每一寸骨骼,每一条筋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耳边是“哗哗”的水声,和自己那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心跳声。
我还……活着?
这个念头,让她那片混沌的意识,恢复了一丝清明。
“……醒了?”
脑海里,魏明月那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虽然带着一丝罕见的虚弱,但更多的习惯了在生死边缘游走的冷静。
“先别动。”魏明月的声音,如同一根定海神针,强行压下了沈青萝心中,那即将要喷涌而出的恐慌,“闭上眼,按照哀家说的做。从你的脚趾开始,一根一根地,试着动一下。”
沈青萝依言照做。
能动。
“很好。现在,是你的手指。”
也能动。
“……没有瘫痪,骨头,应该也只是错位,没有全断。”魏明月迅速地,做出了判断,“你很幸运,下坠的时候,被下方长了几百年的老树冠,缓冲了至少七成的力道。否则,现在的你,早已是一滩,连你爹娘都认不出来的肉泥了。”
她这番充满了血腥味的“安慰”,让沈青劳的心,又是后怕,又是……无语。
“现在,试着,慢慢地,睁开眼。”
沈青萝缓缓地,睁开了那沉重如铅的眼皮。
眼前,并非她想象中的,一片漆黑。
而是,一片,被水汽和藤蔓,过滤得灰蒙蒙的天光。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潮湿而阴冷的山洞里,洞口被一片厚厚的,如同瀑布般的藤蔓所遮蔽,外面还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那震耳欲聋的水流冲击声。
而在她的身旁,或者说是大半个身子还压在她的身上,那个早已陷入深度昏迷的,年轻天子。
“陛下!”
沈青萝惊呼一声,也顾不上自己身上的剧痛,手忙脚乱地,想要从他的身下挣脱出来。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萧彻那沉重的身体,从自己身上,缓缓地移开。
也正是在这时,她才看清了,他身后的那副,惨不忍睹的景象。
他那件玄色常服,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而后背更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一道,从他左肩一直延伸到后腰,深可见骨的伤口,正不断地向外渗着鲜血。
显然,在坠落的最后时刻,又是他用自己的后背,为她,挡下了最致命的撞击!
沈青萝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她伸出颤抖的手,探向他的鼻息。
很微弱,却,还在。
“先别管他了!”魏明月的声音,冷酷无情,“他皮糙肉厚,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你先顾好你自己!你现在必须立刻,为我们找到一个能遮风挡雨,并且有稳定水源的安全之所!这是,我们能活下去的前提!”
沈青萝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她强忍着浑身的剧痛,和心中的悲痛,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洞口,拨开那片厚厚的藤蔓,向外望去。
眼前,是一片,充满了原始与野性的,陌生山谷。
峭壁,古树,湍急的溪流,以及,那被雨雾所笼罩的,望不到尽头的绿色丛林。
他们,与外界,彻底失联了。
沈青萝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回过身,看着躺在冰冷石地上,生死未卜的皇帝,和自己这个同样是身负重伤的弱女子。
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
“……咳……咳咳……”
一阵,极其微弱的咳嗽声,从萧彻的口中,传了出来。
他,醒了!
“陛下!”沈青萝大喜过望,连忙扑了过去,扶住他的肩膀,“您醒了!您感觉怎么样?!”
萧彻的眼皮,艰难地,动了动。
许久,他才缓缓地,睁开了那双,总是充满了算计的眼眸。
但,那双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空洞的茫然。
“……好黑。”
他用一种,极其沙哑的,梦呓般的声音,轻声说道。
“……为何,一点光都没有?”
“小李子……”他下意识地,呼唤着自己贴身太监的名字,“掌灯……给朕,掌灯……”
沈青萝的心,在这一刻,如坠冰窟。
她看着,那双,明明已经睁开,却无法聚焦,空洞地,望着洞顶的眼睛。
她看着,洞口,那明明已经透进来了的,灰白色的天光。
一个,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念头,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陛下……”她的声音,都在发抖,“您……您看着我,您能……能看到我吗?”
萧彻,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声音。
他那空洞的目光,艰难地,转向了她的方向。
但他,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是你?”他从声音里,辨认出了她,“沈青萝?”
“……为何,你的声音,离朕这么近,朕,却看不到你?”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天,是黑的吗?现在,是晚上吗?!”
“不……不是……”沈青萝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现在……现在是白天,陛下……天,是亮的……”
整个山洞,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许久。
萧彻,才缓缓地,消化了,这个摧毁他所有骄傲与尊严的,残酷事实。
他,瞎了。
这位,刚刚才在朝堂之上,用雷霆手段,重塑了自己权威的年轻天子。
这位,刚刚还意气风发,以为能将整个天下,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帝王。
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连光明,都无法拥有的……废人。
“……呵。”
一声,充满了自嘲与绝望的笑,从他的喉咙里,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也越来越……悲凉。
他挣扎着,想要从地上坐起来,却因为后背那剧烈的疼痛,而重重地摔了回去。
“陛下!”
“别碰朕!”萧彻咆哮道,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疯狂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拒绝着任何人的靠近,“滚!都给朕滚开!”
他,无法接受。
他无法接受,自己,变成了一个需要别人同情和怜悯的,瞎子!
看着他那副,近乎于崩溃的模样,沈青萝的心,也像是被刀割一般。
“让他闹。”脑海里,魏明月的声音,却依旧冷酷得不带任何感情,“哀家这个儿子,从小,顺风顺水,从未受过真正的挫折。今日,便让他,好好地尝一尝,什么叫,从云端跌入泥潭的滋味。”
“你,”魏明月的声音严肃和坚定“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一,水源。”
“第二,处理他背后的伤口,再这么流下去,就算不被野兽吃了,他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第三,寻找草药,止血,退烧,防止感染。”
一连串,清晰而冷静的指令,瞬间,将沈青萝,从那片混乱的情绪中,拉了回来。
她知道,魏明月说的,是对的。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她,是他们,能活下去的,唯一的希望。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所有情绪。
她缓缓地站起身,不再去理会那个,还在疯狂咆哮的皇帝。
她走到洞口,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峭壁之上,掰下了一段,足有手臂粗的,坚韧的藤蔓。
然后,她又回到洞中,从自己那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宫装之上,“嘶啦”一声,撕下了一大片,最干净的内衬。
她将布条,浸入溪水,然后,走到了萧彻的身边。
“你要干什么?朕说了,别碰朕!”萧彻感受到了她的靠近,警惕地喝道。
沈青萝,没有回答。
她只是,用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道,将他那还在挥舞的手臂,死死地按住。
然后,她用那块冰冷的湿布,一点一点地,为他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和脸颊上的泥污。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
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却又破碎了的瓷器。
萧彻的身体,僵硬了。
他那满腔的怒火和绝望,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给硬生生地,浇熄了。
他能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那股独特的味道。
那味道,让他,那颗狂躁不安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
“……别怕。”
他听到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声响起。
那声音,不再有之前的急切和惊惶,而是,一种能抚平所有伤口的,温柔与坚定。
“有我在。”
“陛下,您,死不了。”
他不再咆哮,也不再挣扎,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任由沈青萝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泥污与血迹。
他能感觉到,她那双,虽然微颤,却又无比稳定的手。
“……处理伤口的时候,会很痛。”她的声音,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您,要忍着。”
萧彻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这位大乾王朝的九五之尊,已经将自己的性命,完全地交到了这个少女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