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女子》之一。
康熙二十三年的暮春,沂水赵家洼的赵老实,背着半袋新收的绿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官道的泥泞里。
日头斜斜挂在西天,像枚被雨水泡得发蔫的橘子,风卷着雨丝打在脸上,凉得人直缩脖子。
他裹了裹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心里盘算着,得赶在天黑前到家。
老娘的咳嗽药该煎了。
转过山坳那棵老槐树时,一阵呜咽声顺着风飘过来。
不是狼嚎,也不是鸟叫,倒像是女人的哭声,细细碎碎的,缠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听得人心里发紧。
赵老实把绿豆袋往树底下一搁,攥着扁担往哭声处走,脚底下的泥水作响。
老槐树虬结的枝桠下,立着个穿白衣的女子。
她背对着官道,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几缕湿发贴在颈后,被风一吹轻轻晃。
手里攥着块素色帕子,肩膀一抽一抽的,白裙的下摆沾了些泥点,却依旧像朵被雨打蔫的白芍药,透着股说不出的洁净。
姑娘,你可是遇上难处了?
赵老实的粗嗓门,惊得女子猛地回头。
这一回头,赵老实倒吸了口凉气。
那女子约莫二十出头,柳叶眉哭得通红。
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脸颊往下滚,滚到尖尖的下巴尖,滴在白裙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她的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衬得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山涧里的深潭,藏着化不开的愁绪。
与你何干?
女子的声音又轻又颤,带着点江南口音,不像本地女子那般脆生。
她抬手用帕子按着眼角,帕子都湿透了,
大路这么宽,你偏要往我这儿看,安的什么心?
我不是歹人!
赵老实慌忙摆手,扁担掉在地上,我是赵家洼的赵老实,就住前头村里。
看这天快黑了,你一个女子家在荒郊野岭的,不安全。
他挠了挠头,觉得自己话说得糙,又补充道,要是不嫌弃,先去我家歇歇脚?
我娘是个善人,准能给你找身干衣裳。
女子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沾了露水的蝶翅:
我男人上个月没了,婆家把我赶出来,娘家又在千里之外......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方才看大哥不像恶人,才敢在这儿多站会儿。
赵老实听她称自己,心里莫名熨帖。
他蹲下身捡起扁担,挠着头说: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先在我家搭个伙。
我家虽穷,却有口吃的。田里的活我能干,饿不着你。
女子沉默了片刻,忽然屈膝福了福,动作轻得像片叶子落地:
若蒙大哥收留,小女子愿做牛做马报答。
只是我这光景,怕是会连累大哥名声......若是大哥不嫌弃,我......我愿给你做妾。
使不得!使不得!
赵老实吓得脸通红,连连后退差点绊倒,
姑娘莫说这话!我赵老实穷是穷,却知道尊重人。
你要是肯留下,咱就当兄妹相处,我绝不动歪心思!
女子被他憨厚的样子逗得笑了,这一笑,像雨后初晴的桃花,瞬间,把满脸的愁绪冲散了大半。
我姓林,名婉娘。
她轻声道,声音里带了点暖意,大哥唤我婉娘便是。
婉娘,好名字。
赵老实扛起绿豆袋,袋子压得他肩膀微微下沉,快走吧,再晚我娘该着急了。
他想帮婉娘拎那个蓝布小包,却见她往身后藏了藏,说自己能行。
两人一前一后往村里走。
赵老实走得快,泥地里踩出深深的脚印,回头看时,见婉娘提着裙摆,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白裙裙摆竟没沾多少泥。
他心里暗暗称奇,又想着许是城里女子走路讲究,没多问。
往常从城里回家得走两个时辰,今日却觉得脚程格外快。刚过申时,赵家洼的土坯墙就出现在视野里。
赵老实家的篱笆门虚掩着,老娘正坐在门槛上搓麻绳,见儿子带个白衣女子回来,手里的麻线掉在地上。
娘,这是婉娘姑娘,遇上难处了,来咱家住些日子。
赵老实把绿豆袋往灶房挪,您快收拾下西厢房,让婉娘歇歇。
婉娘对着老太太盈盈一拜,声音轻柔:伯母安好。
好,好姑娘。
老太太笑得满脸褶子,拄着拐杖站起来,拉着婉娘的手往屋里走,
快进屋烤烤火,我给你烧碗姜汤。
这天儿邪性,别冻出病来。
灶房里,赵老实往灶膛添柴,听着老娘和婉娘说话。
婉娘说自己是江南人,随丈夫来北方做生意,没成想丈夫染病死了,剩下她孤身一人。
老太太叹着气抹眼泪,说都是苦命人。
婉娘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听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晚饭是糙米饭配腌萝卜,婉娘吃得斯文,一小口一小口地扒着饭,连萝卜条都嚼得细细的。
赵老实看着她纤细的手腕,想起自家那粗瓷碗,忽然觉得该买个细瓷碗给她用。
睡前,赵老实躺在东厢房的土炕上,听着西厢房传来纺车的声音。
那声音细细的,像春蚕在啃桑叶,挠得他心里痒痒的。
他摸出枕头下的钱袋,倒出几枚铜钱借着月光数。
够给婉娘扯块蓝布做身新衣裳了,白裙太素,村里那些长舌妇见了,指不定要编出什么闲话。
正琢磨着,西厢房的纺车声停了。
过了会儿,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像檐角漏下的雨水,断断续续的。
赵老实心里像被猫抓似的,想过去劝,又怕唐突了人家,只能攥着铜钱在炕上翻来覆去。
鸡叫头遍时,他终于迷糊过去。
梦里,又见婉娘站在老槐树下哭,他想递块干净帕子,却怎么也走不到跟前。
直到天大亮,被老娘的咳嗽声惊醒,他才发现,自己竟抱着枕头坐了半宿,后背的褂子都被汗湿透了。
趿着鞋往外走,正撞见婉娘从西厢房出来。
她换了件老娘年轻时穿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灰,却衬得她脸色更白。
见了赵老实,她微微福了福,眼角还有点红,却比昨日多了点活气:大哥早。
早,早。
赵老实挠着头笑,心里忽然亮堂起来。
不管婉娘是啥来历,既然投奔到自家门上来,就得好好待她。
这日子啊,说不定能因为这个穿白裙的姑娘,变得不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