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嫂第二日果然去了谭记早点铺。
她裹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站在晨雾里等了半炷香,手里攥着三个铜子儿。
谭浩正蹲在灶前翻煎饼,油星子噼啪溅在他挽起的袖管上,见她过来,用手背抹了把汗:婶子今儿要甜口还是咸口?王嫂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着团棉花——她昨儿咳得几乎喘不上气,今儿早起竟觉得浑身轻快,连胸口那团压了三年的阴寒都散了。
甜的。她把铜子儿放在摊板上,指甲盖大的硬币在晨光里泛着暖黄,给我多撒点糖霜。
谭浩应了声,竹铲在鏊子上翻出个金黄金黄的饼,糖霜簌簌落下去,像给月亮披了层薄雪。
王嫂捧着饼往家走,路过张铁匠的铺子时,正听见几个汉子围着火炉说话。
李三他媳妇的咳疾好了!张铁匠用铁钳敲了敲砧子,火星子迸得老高,说是昨儿梦见她男人让她吃谭记的饼,今早起来就能下地劈柴了!我兄弟在北边戍边,另个粗嗓门接过话,前儿跟北戎打了场恶仗,说是拼到最后,怀里揣的谭记干粮突然发烫,浑身的劲儿跟泉眼似的往外冒!
王嫂摸了摸怀里还热乎的煎饼,心跳突然快起来。
这些花 像长了翅膀,不过三日就扑棱棱飞遍了镇里镇外。
谭记早点铺的门槛被踩矮了半寸,有拎着瓦罐来偷舀豆浆的,有揣着红布要包半块饼渣回去供着的,连隔壁县的老秀才都坐着牛车赶来,非说要给谭浩立块活神仙碑。
林诗雅站在铺子里,素白裙角沾了星点油渍。
她手里攥着本《星象异录》,书页被翻得卷了边,眉心却越皱越紧——以往凡界显灵必有祭祀,青烟入天,星图里会浮起金红的因果线。
可如今这些像春天的野草,从最寻常的烟火气里钻出来,星盘上只看得见蒙蒙的暖光,连纹路都辨不清。
你到底做了什么?她拦住正擦桌子的谭浩。
谭浩打了个哈欠,抹布在木桌上抹出个歪歪扭扭的圈:啥也没做啊,豆浆是黄豆磨的,饼是面烙的。他弯腰从桌底摸出半块冷掉的煎饼,对着光晃了晃,至于为啥有效......大概是人心自带加热功能吧?
林诗雅的手指在书页上收紧。
她忽然想起前日在镇外看见的景象——几个孩童蹲在墙根,用树枝在地上画歪歪扭扭的饼,嘴里念叨着无敌饼阵;隔壁村的赵婶把谭浩包饼的草纸贴在门框上,说是防小人咒;就连她昨日路过药铺,都见老大夫对着谭记的汤勺发怔,说那勺底沾的米浆,比他炼的补气丹还管用。
叮——
檐角铜铃被风撞响。
冒雨赶来的樵夫跪在青石板上,裤脚还滴着泥水。
他膝盖砸在地上的闷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抬头时眼眶通红:谭公子,求您显圣镇山!
村后的山神庙塌了,夜里狼嚎得娃娃们不敢睡觉,昨儿还叼走了张猎户家的羊!
谭浩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他最烦这种要的戏码,可看樵夫膝盖都磕破了,到底叹了口气。
他扯过张包煎饼的红纸,摸出根木炭,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行字:此山已有主,闲妖勿扰。
写完把纸往木桩上一贴:拿去贴你家山口,顶用三天。
樵夫将信将疑地走了。
三日后他又来,这回是跑着来的。
裤脚沾着露水,脸上笑出了褶子:谭公子神了!
贴了纸的夜里,山风刮得呼呼响,第二日山脚下全是野兽的脚印,可没一只敢进村!
消息像滚进热油的豆子,炸开。
先是邻村的妇人剪了谭浩包饼的草纸,贴在床头当不做噩梦令;接着是学童用红漆在砖上画饼,说能镇住先生的戒尺;最离谱的是东头的刘屠户,把谭浩漏在案板上的面渣收进锦囊,说挂在腰间能刀下不沾冤魂。
林诗雅站在屋檐下看这些,忽然发现云隙里漏下的光变了——不是仙术那种清冷的银白,倒像煎饼鏊子上腾起的热气,带着点甜丝丝的暖。
她回屋点燃两心烛,那是宗门传下的异宝,能照见因果丝线。
烛火摇曳。
无数金丝从火焰里钻出来,有的细如游丝,是王嫂喝豆浆时的笑脸;有的粗若缆绳,是戍边将士啃煎饼时的吼声;还有更细的,是孩童画饼时的欢叫,是老妇贴符时的念叨。
所有丝线都缠着同一个点——谭浩正歪在竹椅上打盹,草茎在嘴角一翘一翘,脚边还躺着半块没吃完的煎饼。
你不立神像,不收香火,不怕被人遗忘吗?她轻声问。
谭浩摸了摸下巴,突然坐直身子。
他伸手接住飘进窗的雨丝,摊开掌心,水珠里映着满街的灯火:怕啊,所以我才留个联系方式。他指了指门外的木牌,吃了记得谁对你好,这不是最简单的还愿方式么?
话音未落,远处山巅忽现一道微光。
林诗雅的星盘地轻鸣。
她抬头望去,只见云雾缭绕的山尖上,一块无名石碑悄然浮现。
碑面光滑如镜,没有字,没有纹,却让所有路过之人莫名心头一暖——像冬夜里推开家门,看见灶上温着的那碗热粥。
雨还在下。
谭浩打了个哈欠,把歪了的草帽往下压了压。
他没注意到,雨丝落在石碑上时,颜色微微变了——不是寻常的透明,倒像掺了点若有若无的金。
而在更遥远的天际,浓云正以某种奇异的轨迹翻涌。
像是什么即将破云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