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泼翻的墨汁,将紫霄神廷染成青灰色。
山门前十二尊金狮的琉璃眼珠突然泛起幽光,照见归藏跪坐的身影——他残损的尺刃正抵在心口,神血顺着苍白的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蜿蜒的灰雾小径。
无名者之路归藏的声音像碎瓷片摩擦,每说一个字都要咳出黑血,不在天册,不入轮回......走过去,你就不再是他们能定义的存在。他抬眼看向谭浩,眼底的光比星子还弱,替我......摸摸心茧守的头。
谭浩喉结动了动。
他弯腰时,袖角扫过归藏染血的衣襟——那是方才分煎饼时,孩子们蹭上的糖渍,此刻正被神血慢慢晕开。
心茧守不知何时爬到了他脚边,半透明的布偶举着断伞,伞面的焦痕还在蔓延,每移动一寸,就有细碎的光屑从它身体里掉出来,落在灰雾小径上,像撒了把星星。
林诗雅突然攥住他的手腕。
她素白的法袍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枚还在发烫的木牌——方才民心鼎震动时,木牌上的光纹就没停过流转,此刻正贴着谭浩掌心,像在替他数心跳。
谭浩低头看了看被攥红的手腕,又看了看心茧守举到他膝头的断伞尖。
他蹲下身,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布偶裂开的额头:撑不住就靠我身上。心茧守的布脑袋歪了歪,竟真的往他怀里蹭了蹭,伞骨地断了半截。
踏上玉阶的瞬间,谭浩后颈泛起凉意。
三千级台阶像凝固的银河,每一级都浮着细碎的因果纹路,踩上去时会发出清响,像踩碎了满阶星子。
林诗雅的指尖在发抖,她望着脚下不断流逝的光纹,忽然想起宗门典籍里的记载——通天玉阶,因果为骨,每一步都是对灵魂的拷问。
第七级台阶的清响格外悠长。
谭浩眼前的景象突然扭曲。
他看见幼年的自己缩在冷宫角落,裹着补丁摞补丁的薄被,听着门外宫女们念诵:神仙保佑九皇子安康,神仙保佑......那时他冻得牙齿打战,望着漏风的窗棂想:要是真有神仙,为啥不来给我条厚被子?
神仙保佑九皇子安康——
同样的经文从神廷上方飘来,这次裹着金色锁链,地缠上谭浩的脚踝。
林诗雅瞳孔骤缩,刚要拔剑,却见谭浩低头笑了。
他笑的时候嘴角还翘着,像从前在御花园偷啃桃子被她撞见时那样:听见没?
跟我小时候听的一模一样。
他抬手轻弹锁链。
经文突然扭曲成另一段。
求神不如吃饭,拜天不如睡觉。
这声音像春风卷着煎饼香,顺着玉阶往下飘。
林诗雅看见山脚下的百姓家里,窗户纸后亮起了灯;看见卖糖葫芦的老汉打了个喷嚏,把神仙显灵的话咽回肚子里;看见方才那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抱着泥偶,在被窝里咯咯笑出声——她梦里的泥偶正举着半块煎饼,上边还沾着糖渣。
他不是篡改天道......归藏的声音从灰雾里飘来,最后几个字被风撕成碎片,他是让天道重新说话。
谭浩转头时,只看见一缕青烟消散在暮色里。
心茧守的脚步越来越慢。
它原本圆滚滚的布身子此刻薄得能看见背后的玉阶纹路,每走一步,就有更多光屑簌簌落下,在谭浩脚边积成一小堆星光。
林诗雅摸出枚养魂玉要递过去,却被谭浩轻轻摇头拦住——他知道,这是心茧守自己选的路。
报上真名!
十二尊守门神将的暴喝震得玉阶发颤。
谭浩停下脚步,西瓜帽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那双清清澈澈的眼睛。
心茧守的断伞落地,布偶最后看了他一眼,便化作一缕光,钻进他影子里。
他从怀里掏出半块冷掉的煎饼。
这是方才分给孩子们时,偷偷藏在袖中的最后半块,此刻还沾着芝麻香。
谭浩咬了一口,煎饼在齿间发出脆响。
我没有名字。他舔了舔嘴角的芝麻,声音轻得像落在玉阶上的星子,只有记得我的人,叫我一声——谭浩。
整座神殿的地面突然裂开无数细小的缝。
林诗雅望着那些裂痕,听见了千军万马般的回响——是小丫头举着泥偶喊九哥哥,是阿婆捧着空碗说九殿下给的粥最暖,是老汉攥着药包纸念九皇子的药方最灵。
这些声音从凡人的心里涌出来,顺着裂痕钻进神殿,撞在那尊戴青铜面具的古老存在脚边。
面具下的眼睫动了动。
......原来如此。那存在的声音像古鼎鸣响,他不是窃取神权。
他是本就不该被封印的源头。
话音未落,十二尊守门神将的金甲突然爆发出轰鸣。
为首的神将抡起巨斧,斧刃在暮色里划出刺目金光:擅入者——
谭浩把最后半块煎饼塞进嘴里,拍了拍沾着芝麻的手。
他抬头望向神殿紧闭的大门,西瓜帽檐下,眼睛弯成了月牙。
林诗雅握紧了发烫的木牌。
她忽然明白,所谓神廷的审判,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