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安眠庙外,那股压抑许久的人间怨气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一条长得望不见尾的队伍,从破败的庙门口一直蜿蜒到几里外的田埂上,乌泱泱的人头攒动,像是一条巨大而焦躁的蜈蚣。
农夫攥着拳头,眼里布满血丝,要告隔壁地主半夜掘开水渠,淹了他半亩秧苗;白发苍苍的寡妇抱着早已失效的旧田契,泣不成声,控诉族中长老以无后为名,强占了她丈夫留下的薄田;更有甚者,村口的瘸腿老黄狗竟也叼着一只啃烂的草鞋,呜呜咽咽地挤在人群里,对着不远处一只心虚的黑狗狂吠,仿佛在控诉它偷啃了自己埋在槐树下的最后一根骨头。
无数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他们不拜神佛,不求官府,只是齐齐朝着庙内那间小小的瓜棚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呐喊:“请居委会主任评理!”
瓜棚里,谭浩正缩着身子,满嘴流油地啃着一个烤红薯。
他听着外面山呼海啸般的喊声,一张脸皱得比手里的红薯皮还难看,满脸都是生无可恋。
“我上辈子是刨了谁家祖坟?怎么就成了主任?”
他嘴里嘟囔着,将最后一口红薯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灰,猫着腰就想从瓜棚后面的狗洞溜走。
还没等他爬出两步,一道黑影“嗖”地从房梁上窜下,悄无声息地悬停在他面前。
那是一条通体如墨,身躯却扁平如书卷的怪蛇——笔冢蛇。
它身体在空中灵巧地一扭一摆,竟凭空划出一行由淡墨色光芒组成的字迹:“今日第三十七起纠纷,再躲,群众要罢工不种地了。”
字迹停留三息,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谭浩的脸彻底垮了下来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随手从地上拔了根草根叼在嘴里,晃晃悠悠地走出了瓜棚,对着外面那片黑压压的人群,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行吧行吧,一个个来,赶着投胎啊?”
第一个被推到前面的是一对亲兄弟,两人为了祖宅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当场动手。
兄长高高举起一本厚厚的族谱,声如洪钟:“我是长子,这宅子理应由我继承,族谱上写得明明白白!”
弟弟则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地契,毫不示弱地拍在地上:“放屁!爹临死前把地契给了我,白纸黑字,官府画押,这宅子是我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引经据典,从祖宗十八代骂到对方刚出生的儿子,唾沫星子横飞。
谭浩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根本分不清什么族规王法,只觉得耳朵快要炸了。
他烦躁地挠了挠头,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这事简单,谁现在还住在里头,这宅子就算谁的。那个搬出去的,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话音落下的瞬间,谭-浩的识海深处,那枚神秘的白玉印章猛地一颤,绽放出一道肉眼不可见却又真实存在的微光。
刹那间,天地共鸣!
一股无形却又无法抗拒的规则之力,如同水波般从安眠庙荡开,瞬间席卷了整个广袤的东域大地。
无数府邸深宅中,那些被供奉在暗格、锁在铁箱里的地契、房契,无论新旧,无论上面盖着何等显赫的官印,都在同一时刻化作了飞灰。
东域所有关于不动产的契约,在这一刻尽数失效。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全新的、源自天地大道的铁律——“居住即拥有”。
下一息,东域之内,天翻地覆。
上百名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贪官豪强,只因暂时离家在外寻欢作乐,或是将房产租借给他人,便惊恐地发现自己与府邸之间的那丝玄妙联系被瞬 间 斩断。
他们如同被连根拔起的草木,一夜之间,家产蒸发,流落街头。
而与此同时,在无数个原本不属于他们的屋檐下,那些世代耕作的佃户,那些寄人篱下的穷苦人家,愕然发现自己头顶的瓦片上,竟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金色光纹。
那光纹玄奥无比,仿佛是天地亲自颁下的认证,宣告着他们正式获得了“居者有其屋”的权利。
安眠庙前,负责记录这一切的刻碑鬼,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手中的刻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这个见惯了阴阳两界无数悲欢离合的鬼物,竟当场跪倒在地,用那双干枯的手捂住脸,发出呜咽的哭声,声音嘶哑而激动:“我……我刻了一辈子的碑文,不是帝王功绩,就是权贵墓志……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刻的是真正的律法,是活人的道理啊!”
夜深人静,月凉如水。
忘川童抱着一只小小的陶碗,里面盛着清澈的忘川水,他安静地坐在谭浩身边,仰着小脸,清脆地说:“记忆爸爸,今天你说的‘谁住着就算谁的’,我已经记住了,永远不会忘。”
谭浩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闻言露出一抹苦笑:“你记住了?可我他妈快忘了。”他望着漫天繁星,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和疲惫,喃喃自语:“我就是不想看那俩傻子吵架……怎么就搞得跟改朝换代一样?”
就在他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的识海之中,那枚白玉印章上原本清晰铭刻着的第三条规则——“说错话也不算罪”,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抹去一般,悄然消散,化为虚无。
谭浩对此浑然不觉,只是感到脑袋里仿佛空了一块,像是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而在遥远的星辰仙宗,云雾缭绕的藏经阁顶层,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林诗雅,正临窗而立。
她手中的灵笔自动悬浮,在一卷崭新的玉册上写下新的篇章:《人间道书·律法篇》。
在记录完今日东域发生的惊天异变后,她在末尾处,用娟秀却又力透纸背的字迹,加了一句注脚:“此道非天授,乃自人间烟火中生。”
写完,她放下笔,目光穿透云海,望向那片刚刚被一股蛮不讲理的力量彻底洗牌的大地。
她看到,那些失去家园的豪强在咒骂,而那些得到屋舍的百姓,在短暂的狂喜与不敢置信后,眼中渐渐亮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
一种“原来我们的诉求真的能改变世界”的光芒。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黑暗,照亮东域的土地时,无数双眼睛在新生的秩序中睁开,开始审视起身边那些曾经习以为常、却又令人烦恼的日常琐事。
一种全新的念头,如同雨后的春笋,在无数人的心底悄然萌发,并疯狂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