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半,县委大楼顶层,代书记兼代县长钱进的办公室。
阳光透过宽大的窗户洒进来,却驱不散室内略显沉闷的空气。
钱进靠在他宽大的真皮座椅里,胖乎乎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显得格外亲切,甚至亲自起身给坐在对面的江河泡了杯茶。
“江河同志啊,来来,坐,喝茶!” 钱进的声音洪亮而热情,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关怀,将白瓷茶杯推到江河面前,袅袅热气升腾。他搓了搓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重要的秘密:“今天请你来呢,主要是想跟你深入沟通一下牛角山开发的问题。”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换上一种语重心长的忧患表情:“你是八柳树乡的父母官,最了解情况。咱们安南的家底儿,你是清楚的,穷啊!年年财政都紧巴巴的。可这牛角山,就是老天爷赏给咱们安南人的一座金山银山!蕴藏的经济价值,那是巨大的!眼瞅着能下金蛋的母鸡就在家门口,咱总不能干看着不下手吧?”
江河双手接过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心里却开始打鼓。钱书记这开场白,热情洋溢,目标明确——就是冲着开发牛角山来的。他谨慎地附和道:“钱书记说的是,牛角山资源确实宝贵,开发好了,对全县都是大好事。”
“对嘛!我就知道江河同志有大局观!” 钱进一拍大腿,笑容又绽开了,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锐利,话锋悄然一转:“这不,机会又来了!又有有实力、有眼光的大老板,看上了咱们这块风水宝地!人家可是诚意满满啊!”
他身体靠回椅背,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不过呢,上次会上,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啧,部分同志嘛,还是持有一些……嗯,比较审慎的意见。” 钱进用了“审慎”这个词,但语气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以为然。
他的目光牢牢锁定江河,笑容依旧亲切,却带上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但是,江河同志啊!你是关键!八柳树乡,那是牛角山开发的主战场!你这位前线总指挥的意见,至关重要!县委县政府,非常重视你的看法!”
这就是要表态了!而且是要明确的、支持的表态!
江河的心猛地一沉。他端着茶杯,感觉那杯壁的温度似乎变得有些烫手。他微微垂眼,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钱书记话说得漂亮,可最关键的信息却含糊其辞——“有实力的大老板”是谁?具体什么背景?什么开发方案?这些他一概不知!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让他怎么表态?支持?万一又是浩创那样的坑呢?他八柳树乡,他江河,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钱进手指敲击桌面的轻微“嗒、嗒”声,像小锤子一样敲在江河心上。
江河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脸上努力保持着恭敬和诚恳,斟酌着字句开口:“钱书记,首先我非常感谢县委县政府对八柳树乡工作的重视,对牛角山的关心。我个人,是打心眼里支持开发牛角山的,这确实是造福一方的好事。”
听到这前半句,钱进脸上的笑容明显加深了,身体又微微前倾,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期待,仿佛在说“这就对了嘛!”
然而,江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而恳切:“但是,钱书记,正因为经历过上次浩创的事情,教训太深刻了!我们乡里,还有县里,都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所以,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这次的投资者,咱们县委县政府一定要把好关!务必严格审查资质、实力、信誉,还有开发方案的可行性和环保要求!一定要避免重蹈覆辙!咱们安南,咱们八柳树的老百姓,实在是……伤不起了。”
江河的话音落下,钱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那亲切和蔼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掩饰的错愕和……明显的不悦。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胖胖的身体向后重重一靠,陷进椅子里,眼神也变得有些锐利,上下打量着江河。
这小子……滑头! 钱进心里一阵窝火。前面说支持,后面立刻来个大转折,搬出浩创的教训当挡箭牌,核心意思就是“开发可以,但要拿出规矩来,姓卫的要是讲规矩,我还用费这么大周章?”这不是跟他玩文字游戏、搞“拖”字诀吗?上午会上那几个反对的声音还没消停,现在连你江河,我这个属意的“自己人”,也跟我打马虎眼?我还盘算着下午开会就把你增补进常委会呢!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不懂我的意思?!
“唔……” 钱进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长音,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喝了一大口,似乎在平复情绪。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审视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恭敬却透着倔强的年轻乡长。办公室里的气氛,一下子从刚才的“亲切沟通”降到了冰点。
江河何尝看不出钱进的不高兴?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他心里也纠结得如同拧紧的麻绳。他知道钱进需要他的支持票来推动这件事,甚至隐约感觉到钱进可能用“进常委会”作为交换。往上走的机会,谁不想要?可是……
只要自己现在明确表态支持钱书记看好的那个什么“大老板”(他几乎能猜到是谁),结果大好,功劳自然是钱书记运筹帷幄、慧眼识珠;可一旦中间出了任何差池,或者再闹出浩创那样的烂摊子,他江河作为属地乡长、作为第一个明确表态支持的人,就是现成的“地头蛇”,是推卸责任、平息民怨最合适的背锅侠!
功?他江河可以不要,安安稳稳在八柳树为老百姓干点实事就行。但这祸……他绝对不能沾,也沾不起!八柳树乡的乡亲们,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想到这里,江河的心反而定了下来。他迎着钱进审视的目光,眼神坦然而坚定。对事不对人。 这个原则,不能破。为了头顶的乌纱帽去迎合,最终害的是脚下的土地和依靠他的百姓。
他静静地坐着,等待着钱进接下来的反应,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角力,以及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