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九年,昭文元年春。
新帝朱慈烺于南京行在继位,尊先帝遗诏,一切从简,除国丧之哀寂外,并未大兴仪典。在先帝留下的雄厚班底——袁崇焕、孙传庭、卢象升、李岩等一众能臣干将的辅佐下,年轻的昭文帝克承大统,并于元月决意北返京师,重归紫禁城。
龙舟沿漕河北上,两岸春意初萌,田野间已有农人忙碌身影。朱慈烺独立船头,凭栏远眺。但见漕运繁忙,舟楫往来,虽百姓衣着仍多简朴,却少见面有菜色之徒。
沿途村镇,屋舍俨然,鸡犬相闻,偶尔甚至能闻得学堂中传来的朗朗读书声。这番景象,与他记忆中早年随父皇奔波时所见的民生凋敝、流民塞道之状,已有天壤之别。
他知道,这一切皆是父皇十余年如一日,呕心沥血,甚至不惜与天下豪强缙绅为敌,强力推行清丈田亩、抑制兼并、减免苛捐杂税、兴修水利、以工代赈等一系列改革的结果。
是父皇用近乎苛刻的节俭、透支生命的勤政,甚至最终赔上了性命,才为这积重难返的大明王朝强行续命,换来了这疮痍渐复、生机初显的局面。
“父皇……”朱慈烺心中默念,眼眶微热,一股混合着崇敬、悲痛与巨大责任感的情绪充盈胸臆。他紧紧握住栏杆,望着这片父亲誓死守护的山河,暗自立誓:“儿臣必不负您所托,定要守住这改革之果,让大明百姓永享安宁,让您的苦心不致白费!”
他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与规划中,浑然未觉,平静的漕河水面下,早已暗流汹涌。
他继承了父亲的改革遗产与忠诚班底,却也无形中承接了所有被改革触怒的庞大既得利益者的刻骨仇恨。
先帝朱由检以其超时代的见识、钢铁般的意志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尚且只能将这股力量强行压制,而非根除。如今,龙椅上换成了年仅弱冠、虽心怀仁孝却缺乏帝王权术历练的新君,那些蛰伏的毒蛇,终于感到时机已到。
朱慈烺或许是一位体恤民情、深受爱戴的顺天府尹,但他还远非一位精通制衡、洞察阴谋的成熟帝王。先帝忙于救国,倾囊相授的是经世济民之道,却未来得及,或许也不知该如何传授那深宫之中最为残酷冰冷的权力法则。
阴谋,如同河底滋生蔓延的黑藻,悄然浮出了水面。
就在朱慈烺全然沉浸在思绪中之时,一道鬼魅般的黑影自船舱阴影处悄无声息地急速贴近!
那人动作快得超乎想象,未等左右侍卫反应,已一把死死抱住朱慈烺,力道奇大,随即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冰冷的漕河之中!
“陛下!!!”
“有刺客!救驾!快救驾!”
刹那间,龙舟之上惊呼骤起,乱作一团。史可法、周遇吉等大臣闻讯,肝胆俱裂,狂奔至船边。只见水中浪花翻涌,那黑影竟拖着皇帝奋力向深处沉去!周遇吉不及脱甲,怒吼一声便欲跳下,身旁水性好的侍卫已先一步纷纷扎入水中。
一番混乱艰难的搏斗与搜寻,众人终于将已然停止挣扎的朱慈烺救捞上船。年轻的天子面色青白,双目紧闭,龙袍已被腹间渗出的鲜血染红大片——那刺客在落水瞬间,竟还恶毒地给了他致命一击!
随行太医连滚爬爬地冲上前施救,手指搭上腕脉,片刻后,脸色惨白如纸,瘫软在地,颤声道:“陛下……陛下……龙驭上宾了……”
昭文帝朱慈烺,登基未足一年,甚至未能真正踏上北京的土地,便以如此突兀而惨烈的方式,殒落于北归途中的漕河之上。
整个船队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和巨大的恐慌之中。
而那胆大包天、行刺得手的凶手,正是伺候了朱慈烺十几年的老太监王福凯。
当愤怒的侍卫和水手最终在下游一处泥泞的河岸旁找到他时,只见他脖子已被人生生扭断,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瘫软在地,早已气绝身亡,如同一只被随意丢弃的破旧玩偶。
更令人心寒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京师传来急报——王福德所有在京的家人、亲属,竟在一夜之间被灭门,无论老幼,尽数屠戮,宅邸亦被焚毁,未留下任何活口与明显痕迹。
所有的线索,随着王福德及其亲族的瞬间消亡,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干净利落地彻底掐断。
朱由检恐怕至死都未曾料到,他当年出于多重考量将福王朱常洵留在自己身边,视作一道必要时可稳定局面的“保险”,竟会以如此讽刺而惨痛的方式被兑现。
在崇祯帝朱由检三位皇子皆已夭亡、昭文帝朱慈烺又突遭横祸且未有子嗣的绝境下,这位血缘上最为接近的宗室——万历皇帝之孙,依照《皇明祖训》的“兄终弟及、父死子继”原则,竟成了承继大统的最后选择。
这选择看似符合法统,却也是所有人心中最坏的选择。
朱由崧与其父一脉相承,平生所好,唯有钟鸣鼎食、声色犬马。他身躯肥胖,行动迟缓,对朝政军政一窍不通,更毫无兴趣。
将他推上龙椅,并非源于众臣对其才德的认可,而是残酷现实下别无选择的无奈。帝国的千斤重担,于他而言,远不如一盘珍馐美味来得重要;大明的万里江山,在他眼中,恐怕也比不上宴席上一曲新词令人开怀。
就这样,在一种弥漫着绝望与不祥的沉寂气氛中,朱由崧被仓促地推上了帝位。
他理所应当地接受着百官的朝拜,目光却时常飘向殿外,心思早已飞到了即将呈上的御膳之上。这座由肃宗皇帝朱由检以生命为代价勉强维系、又经昭文帝朱慈烺誓死守护的江山,最终落入了一个根本无法、也绝不愿扛起它的人手中。
弘光帝朱由崧眯缝着眼睛,粗短的手指划过心腹太监马德文恭敬呈上的内帑账册。当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总计存银:伍佰万两整,金拾万两整”那一行朱砂小字时,两片厚实的嘴唇再也抑制不住地向上咧开,露出一个近乎痴迷的笑容。
“好…好…好啊!”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因兴奋而显得有些沙哑,肥胖的身躯在龙椅上不自觉地向前倾,仿佛要将那账册上的数字吸进去一般。
马德文谄媚地弯着腰,细声细气地补充道:“万岁爷洪福齐天!这还只是库里的现银。往后每年,户部、盐课、钞关那边,定额能有一百八十万两上下解入内承运库,另有‘金花银’一百万两,那是雷打不动的。”
“还有…”他顿了顿,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尤其是先帝爷…呃,是肃宗皇帝当年力排众议清丈出的那些皇庄,如今每年出息也有四十万两雪花银,都是直接进了内库的。这年年都有,细水长流,万岁爷您可是坐在金山银海上啦!”
朱由崧听得心花怒放,一双小眼睛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珍馐美馔、华服宝玉、绝色佳人正排着队向他涌来。
先帝朱由检宵衣旰食、省吃俭用,甚至不惜得罪天下豪强才攒下的这份厚实家底,在他眼中,已然变成了无数场永不散席的盛宴,无数个醉生梦死的良宵。
他大手一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兴奋地嘟囔道:“宫里这些年也太清苦了!先帝爷节俭,朕是知道的,可如今…咳咳,也不能太亏待了自个儿。传朕的旨意,宫里一应用度,都该添置了!朕的膳食……嗯,得再加几道;听说江南新来了一批戏班?召进来!还有朕的袍服,都要用最好的苏杭锦缎,用金线绣!”
他完全没去想辽东嗷嗷待哺的边军,没去想各地仍需抚恤的灾民,更没去想这庞大帝国每日运转所需的巨大开销。先帝呕心沥血积攒下的国力,在他登基之初,便迅速开始转化为满足其个人无穷私欲的奢靡开销。
弘光元年,新帝朱由崧在龙椅上尚未坐稳,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他的“宏图大业”。他办了两件自认为足以彰显天子威严与享乐的“大事”,却几乎敲响了大明王朝的丧钟。
其一,他竟将当年肃宗皇帝朱由检与督师孙传庭费尽心力、甚至不惜动用武力从豪强缙绅及勋贵手中夺回,用以安置流民、供养军队的关键军屯与民田,一口气划出了一万顷!
随后,他耗费内帑白银整整三百万两,征发民夫无数,开始兴建一座极尽奢华的皇家私人园林。园中亭台楼阁穷工极巧,奇花异木搜罗天下,其规模之宏大、装饰之靡费,民间皆窃窃私语,竟堪比史书所载隋炀帝之西苑,堪称“弘光新苑”。
其二,他悍然下诏,布告天下,要广选秀女以充后宫。
旨意中明令每府须择取十六至二十岁之间的佳丽一百名,火速送往京师。这道旨意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在全国范围内制造了无数恐慌与悲剧,民间有女之家纷纷仓促婚配,甚至不惜将女儿藏匿或远送,以避此厄运。
如此荒悖的政令,自然遭到了先帝留下的核心班底的拼死抵抗。圣旨到了内阁,以杨嗣昌、毛羽健、黄道周、孙传庭、李岩、卢象升、史可法等为首的内阁大臣及各部堂官,毫不犹豫地一致封还,拒不奉诏。
此举彻底激怒了弘光帝。他感到自己的无上皇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和羞辱。
盛怒之下,他完全不顾朝廷法度与舆论汹汹,凭借皇帝之威,强行罢黜了所有反对他的重臣。杨嗣昌、孙传庭、卢象升、李岩等一众国之栋梁,被顷刻间削去所有官职,多数被加以莫须有的罪名,流放至烟瘴边远之地,政治生命戛然而止。
朝堂为之一空。
紧接着,为了填补权力真空,贯彻自己的私欲,弘光帝朱由崧在其身边佞幸太监和投机分子的引荐下,开始大肆提拔任用一群早已在崇祯朝便声名狼藉的奸逆小人。
内阁迅速被 马士英、阮大铖、王永光、张捷、杨维垣 等善于钻营、逢迎媚上的官员充斥。马士英更是凭借拥立之功和投机手段,攫取了首辅之位,把持了朝政。
六部要害之位也随之大变:吏部 天官之职落入了精于结党营私的梁廷栋或其党羽手中,卖官买爵之风顷刻复燃。
户部 钱粮重地则由弘光帝的宠臣 太监马德文 及其代理人实际掌控,内帑与国库的界限变得模糊,白银如同流水般被挥霍。
兵部 尚书换上了纸上谈兵、嫉贤妒能的王应熊,军事调度一片混乱。
刑部、工部 等也尽数换上了如 蔡奕琛、冯铨 等唯皇帝和马士英之命是从的庸碌贪鄙之辈。
至于被朱由检视为希望的海关和外事部,竟然被其直接取消划归外事部并到礼部,海关部所的银两全部收归其内帑。
一时间,朝堂之上,正直之士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蝇营狗苟、只知揣摩上意、搜刮民脂民膏以自肥的魑魅魍魉。
弘光皇帝则躲在他新建的华丽园林之中,沉醉于新选入宫的秀女之间,对外界的危机和百姓的苦难不闻不问,仿佛那场席卷北方的巨大风暴与他毫无关系。
远在辽东的袁崇焕听闻朝中巨变,如遭雷击。
他眼睁睁看着先帝朱由检十几年呕心沥血、甚至赌上性命才勉强挽回的国势,竟被新君如此轻易地挥霍颠覆,而擎天保驾的栋梁之臣更被顷刻扫荡一空。
一股锥心之痛与滔天焦虑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这位一生以刚烈倔强着称的蓟辽督师,竟做出了一个极其冲动又完全不符合其身份的决定——他未等圣旨,未携部曲,只留下一纸简单的交代,便单人独骑,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地疾驰数千里,直奔京师!
他闯入皇宫,不顾礼仪,在弘光帝朱由崧面前长跪不起,声泪俱下:“陛下!万万不可啊!清丈之田乃国家之本,军屯之粮是边军之命!内帑银两更是先帝省吃俭用、点滴积攒以备国难之资!如此挥霍,国将不国啊!”
“陛下即便不念天下苍生,也请念在肃宗皇帝一生心血,念在他临终托付的份上,收回成命吧!驱逐奸佞,召还贤臣,大明江山尚有可为啊!”
袁崇焕字字泣血,句句肺腑,他天真地以为,搬出先帝的遗志和心血,或能唤醒这位昏聩君主的丝毫良知。
然而,这番赤胆忠心的泣血直谏,在朱由崧听来,却无比刺耳。尤其是反复提及先帝朱由检,更像是在时刻提醒他皇位得来并非正溯,戳中了他内心最敏感脆弱之处。他被袁崇焕的直言和那份仿佛来自先帝的“凝视”彻底激怒了。
“放肆!”朱由崧猛地一拍御案,肥胖的脸上因暴怒而涨得通红,“袁崇焕!你无诏擅离汛地,闯宫惊驾,在此狂吠不止,还敢以先帝压朕?谁给你的胆子!”
盛怒之下,他根本不容袁崇焕辩解,厉声喝道:“来人!剥去他的官袍,给朕拿下!押入诏狱,听候发落!”
曾经威震辽东、让皇太极寝食难安的袁督师,就这样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拖了下去,投入了阴暗潮湿的天牢。
这还远未结束。为了彻底扳倒这位功勋卓着、在军中和朝野仍有巨大声望的老臣,朱由崧在马士英、阮大铖等奸臣的“提醒”和操作下。
竟翻出了几十年前崇祯初年,袁崇焕被政敌攻击、早已被肃宗皇帝亲自澄清并否决了的所谓“通敌卖国”的陈年旧账。
那些早已发黄、漏洞百出的“证据”被重新精心修饰,罗织成罪。
一道圣旨很快从天牢传出:“罪臣袁崇焕,身负边关重寄,却无诏擅离,意图不轨。更兼查实早年确有通虏欺君之罪,恶行昭彰,天理难容。着即褫夺一切官职、勋爵,贬为庶民,永不叙用!钦此!”
一纸荒唐至极的诏书,将袁崇焕一生功绩彻底抹杀。消息传出,天下哗然,辽东将士无不悲愤填膺,而大明的边关长城,也在这一刻,崩塌了最重要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