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9.11.1-2009.12.31
地点：“苟命号”飞船观测室、飞船各舱室
冰冷的蓝光铺满观测室，二十块观测屏呈环形阵列铺开，中央主屏被分割成两半：左侧是太阳系黄道面的星图，密密麻麻的绿色光点代表着人类联合舰队的两千艘恒星级战舰，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从木星轨道向土星方向铺展成扇形阵列；右侧是实时传输的战场画面，画面带着轻微的信号噪点，却清晰得足以刺穿每一个人的神经。
我站在主屏前，指节抵着冰凉的控制台边缘，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强殖装甲的基础层紧贴皮肤，传来微弱的能量脉动，却压不住后背渗出的冷汗——那冷汗顺着脊椎滑下，在太空服内衬里凝成细小的湿痕，带着刺骨的寒意。
“零，信号强度稳定吗？”我的声音很轻，刻意压过了观测室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电子音立刻响起，带着一如既往的平稳：“信号强度87%，来自地球同步轨道中继卫星，预计持续传输时间48小时，受太阳磁层影响存在间歇性卡顿风险。”
罗辑站在我身侧，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烟灰缸里的烟蒂已经堆成了小山，尼古丁的味道混着飞船循环系统特有的金属气息，在密闭的空间里弥漫。他的喉结动了动，哑着嗓子开口：“两千艘，人类文明的巅峰战力，就这么摆成了靶子。”
我没接话，只是将视线钉在屏幕右侧。画面里，联合舰队的战舰正在进行最后的编队调整，每一艘战舰都展开了银白色的反光帆，阳光洒在帆面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像一支整装待发的银色军团。解说员的声音带着激昂的颤音，透过音响传遍观测室：“……这是人类文明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武装力量，是抵御三体入侵的钢铁长城！舰队将在土星轨道附近完成集结，迎接来自三体文明的探测器，用实力扞卫地球的尊严！”
“尊严？”观测室角落传来一声嗤笑，是防御组的组长赵刚，他靠在设备柜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机甲操纵杆的备用零件，“在绝对的技术代差面前，尊严就是笑话。”
没人反驳。所有人都知道，屏幕里这支看似强大的舰队，在那颗不起眼的水滴面前，脆弱得像纸糊的一样。
我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试图驱散脑海里翻涌的画面——那些来自原着的记忆碎片，两千艘战舰被瞬间撕碎、汽化，宇宙空间里炸开的等离子体云像绚烂却致命的烟花，无数生命在几秒钟内灰飞烟灭。这种预知未来的能力，此刻不是金手指，而是插在心脏上的尖刀，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尖锐的痛感。
“季队，要不要限制转播范围？”小林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坐在控制台前，双手紧紧攥着鼠标，眼眶通红，“已经有三个舱室的幸存者情绪失控了，刚才c区还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
我回头看向她，女孩的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屏幕的蓝光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不用，”我深吸一口气，语气尽量平静，“让他们看，看得越清楚越好。只有亲眼见过绝望，才能明白‘苟命’不是懦弱，是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观测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沉重。老周从维修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块刚检修完的电路板，油污沾满了他的手套：“季队说得对，与其让他们活在幻想里，不如让现实给他们泼一盆冷水。当初招募的时候，咱们就说过，逃亡的路上没有童话。”
话音刚落，屏幕突然卡顿了一下，画面出现了雪花噪点，解说员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赵刚猛地站直身体，手按在了腰间的应急武器上：“是干扰？三体人动手了？”
“别慌，”零的电子音及时响起，“检测到太阳耀斑活动，信号传输暂时受阻，预计10分钟后恢复。”
我松了口气，指尖的冰凉感稍稍褪去。罗辑掐灭了手里的烟，站起身走到控制台前，指着星图上的一个红点：“水滴的位置，现在应该到这里了吧？距离舰队不到一百万公里。”
我点头，调出隐藏的监测界面，上面有一道微弱的红色轨迹，正是我们通过机甲雷达偷偷追踪到的水滴行踪：“还有78万公里，按照它的加速度，最多24小时就能抵达舰队编队区域。”
“24小时，”罗辑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惋惜，有愤怒，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人类还在为这支舰队欢呼，却不知道死亡已经近在眼前。”
信号恢复了，画面比之前更加清晰。解说员正在介绍舰队的武器系统：“……每艘战舰配备了四门伽马射线主炮、十二门粒子加速炮，以及数百枚反物质导弹，足以摧毁一颗小行星！此外，舰队还搭载了最新研发的电磁护盾，能够抵御高强度的能量攻击……”
“电磁护盾？”赵刚冷笑一声，“在强相互作用力面前，那玩意儿跟保鲜膜没区别。”
我抬手示意他安静，目光扫过观测室里的每一个人。有人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有人紧咬着嘴唇，眼神里满是绝望；还有人盯着屏幕，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这些人，都是我们从地球招募来的幸存者，有机械师、科学家、医生，也有普通的工人和农民，他们曾经对人类的未来抱有希望，直到此刻，这份希望正在被一点点撕碎。
“季队，你说的都是真的？”一个年轻的科研人员抬起头，眼里布满了血丝，“这支舰队……真的会全军覆没？”
我看着他，这个叫陈默的年轻人，曾经是航天研究院的骨干，招募他的时候，他还满怀憧憬地说要在飞船上研发出更先进的推进技术，现在，他的眼里只剩下破碎的迷茫。“是真的，”我没有隐瞒，语气沉重，“三体探测器的材质是强相互作用力材料，人类的任何武器都无法击穿它，而它只需要撞击，就能轻松摧毁一艘战舰。”
“那为什么……为什么地球政府不告诉我们真相？”陈默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歇斯底里的质问，“他们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让这些人去送死？”
罗辑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因为他们别无选择。如果告诉民众真相，会引发全球性的恐慌，社会秩序会彻底崩溃。与其让所有人在绝望中毁灭，不如让一部分人带着希望战死，至少能留下最后的尊严。”
“尊严能当饭吃吗？能让人类活下去吗？”陈默猛地推开罗辑的手，情绪彻底失控，“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
他的嘶吼声透过通讯器传到了飞船的各个舱室，原本就不稳定的情绪像病毒一样扩散开来。很快，小林的控制台响起了警报：“季队，c区舱室冲突升级，有人试图破坏生态循环系统！d区有幸存者想要打开逃生舱，强行返回地球！”
“赵刚，带你的人去c区和d区，控制住局面，不要伤人！”我立刻下令，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周，你去协助小林，加强各舱室的信号屏蔽，防止情绪进一步扩散！”
“明白！”赵刚和老周齐声应道，转身快步冲出了观测室。
观测室里只剩下我、罗辑和小林，还有几个留守的观测人员。屏幕上的直播还在继续，解说员的声音依旧激昂，画面里的舰队已经完成了集结，两千艘战舰排成整齐的方阵，像一道横跨宇宙的银色长城。
“他们还在等，等那颗水滴出现。”罗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悲凉。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地球表面的景象——此刻的地球，应该是一片欢腾的海洋吧？人们聚集在广场上，守在电视机前，为这支舰队欢呼，为人类的未来祈祷。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在见证的，不是一场伟大的胜利，而是一场注定惨败的悲剧。
“零，接入地球的民用通讯频道，截取一段普通民众的信号。”我睁开眼睛，语气平静。
“接入中……截取成功。”
音响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夹杂着欢呼声、歌声和孩子的笑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喜悦：“老公，你看，舰队好壮观！等打赢了三体人，我们就去海边度假！”一个男人的声音附和着：“好，到时候带着孩子一起去，让他看看真正的阳光和大海。”
还有一个老人的声音，带着沧桑：“活了一辈子，能看到人类这么强大，值了！就算死，也能瞑目了。”
观测室里一片死寂，只有这些来自地球的声音在回荡。小林捂住了嘴，眼泪再次掉了下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罗辑转过身，背对着屏幕，我能看到他的肩膀也在微微晃动，镜片反射着屏幕的蓝光，看不清他的眼神。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我保持着清醒。这些普通人，他们只是想好好活下去，想拥有一个安稳的未来，可在宇宙的残酷法则面前，这样的愿望都成了奢望。而我们，这艘逃亡飞船上的两千人，是人类文明仅存的火种，我们必须活下去，哪怕活得像老鼠一样隐蔽，哪怕要忍受无尽的孤独和恐惧。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观测屏上的舰队依旧保持着整齐的阵型，解说员的声音渐渐变得平缓，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我看了一眼时间，距离水滴抵达还有18小时。
“季队，c区和d区的冲突已经控制住了，有三个情绪特别激动的幸存者被暂时隔离，其他人都平静下来了。”赵刚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带着一丝疲惫。
“辛苦了，”我说道，“安排心理疏导组的人过去，一对一沟通，不要强迫他们接受，让他们发泄出来。”
“明白。”
挂断通讯，我看向罗辑：“你说，人类为什么总是要等到毁灭来临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的渺小？”
罗辑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因为无知，也因为傲慢。人类总以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总以为凭借科技的进步就能战胜一切，却忘了宇宙的尺度有多大，忘了黑暗森林里的猎手有多致命。”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就像当初的我，以为面壁者的身份能让我改变一切，以为凭借宇宙社会学就能找到对抗三体的方法。直到你出现，直到我看到这支舰队，我才明白，抗争有时候不是勇气，是愚蠢。”
“不是愚蠢，是别无选择。”我纠正他，“对于地球上的人来说，他们没有退路，只能抗争。而我们，有你提供的宇宙社会学理论，有系统解锁的维度技术，我们有退路，所以才能选择‘苟命’。”
就在这时，观测屏突然闪烁了一下，右侧的战场画面里，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光点。解说员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各位观众！注意看屏幕右上角！三体探测器出现了！它的体积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期……不，等等，它的尺寸很小，看起来像一颗水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个光点上。随着画面放大，一颗通体光滑、呈完美水滴状的物体出现在屏幕中央，它的表面没有任何瑕疵，反射着恒星的光芒，像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
“这就是三体探测器？”小林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这么小？怎么可能摧毁一支舰队？”
“不要被它的外表迷惑。”我沉声说道，“它的材质是强相互作用力材料，密度极大，表面绝对光滑，任何武器都无法穿透，而且它的加速度可以达到极高的数值，撞击力足以瞬间摧毁一艘恒星级战舰。”
屏幕里，联合舰队的指挥官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常，下令舰队启动防御阵型，所有战舰的电磁护盾全部展开，形成了一道巨大的能量屏障。解说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舰队已经启动防御模式，虽然三体探测器的体积很小，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话音未落，画面里的水滴突然动了。
它没有任何加速的迹象，仿佛瞬间跨越了空间，从原本的位置消失，下一秒就出现在了一艘战舰的侧面。没有爆炸，没有火光，那艘长达数百米的恒星级战舰，像被无形的利刃切开的豆腐，瞬间断裂成两截，舰体内部的等离子体燃料泄漏出来，在宇宙空间里形成了一道刺眼的光柱。
观测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屏幕，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恐惧。
“一……一击？”赵刚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那可是恒星级战舰！就这么没了？”
没人回答他。屏幕里，水滴的攻击还在继续。它像一道银色的闪电，在舰队编队里穿梭，每一次出现，都会有一艘战舰被瞬间摧毁。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没有任何规避的可能，两千艘战舰组成的钢铁长城，在那颗小小的水滴面前，像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
解说员的声音已经变得语无伦次，充满了绝望：“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战舰！反击！快反击！”
可已经晚了。水滴的速度越来越快，画面里的战舰接二连三地爆炸、解体，银白色的舰队阵列瞬间变得支离破碎，等离子体云在宇宙空间里炸开，像一朵朵盛开的死亡之花。原本璀璨的反光帆变成了燃烧的碎片，漂浮在冰冷的宇宙里。
观测室里，有人捂住了嘴，压抑的哭声渐渐响起。陈默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身体剧烈地颤抖，嘴里反复念叨着：“完了，都完了……”
罗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的悲伤已经被坚定取代。他看向我：“现在，所有人都该明白，你是对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屏幕里的末日景象。那些爆炸的战舰，那些消散的生命，像一把把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地球同步轨道的中继卫星还在传输信号，画面已经变得混乱不堪，只剩下漫天的碎片和刺眼的光芒，解说员的声音已经消失，只剩下刺耳的电流声。
“零，关闭转播。”我下令，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转播关闭，信号已切断。”
观测室里的蓝光暗了下来，只剩下设备指示灯的微弱光芒。压抑的哭声和抽泣声变得清晰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绝望和恐惧。
我走到控制台前，按下了全舰广播的按钮，我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到了飞船的每一个角落，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各位，刚才的画面，你们都看到了。人类舰队覆灭了，地球的防线已经崩溃，三体文明的入侵，已经不可阻挡。”
“我知道，你们现在很害怕，很绝望。但我要告诉你们，这不是结束，是开始。我们之所以逃离地球，不是因为懦弱，是因为我们要活下去，要带着人类文明的火种，在宇宙中延续下去。”
“从今天起，没有欢呼，没有希望，只有生存。我们要像老鼠一样隐蔽，像狼一样警惕，利用我们掌握的技术，在黑暗的宇宙里苟活下去。也许我们会遇到无数的危险，也许我们会在孤独中度过一生，但只要我们活着，人类文明就还有希望。”
“记住，活下去，就是对那些牺牲者最好的告慰。记住今天的绝望，记住宇宙的残酷，然后，握紧你们的武器，坚守你们的岗位，我们的逃亡之路，还很长。”
广播结束，观测室里的哭声渐渐平息。每个人都抬起头，眼里虽然还有恐惧，却多了一丝坚定。赵刚从门口走进来，用力敬了一个军礼：“季队，防御组全体成员，随时待命！”
“科研组保证完成技术研发！”老周说道。
“观测组会持续监测宇宙动态！”小林擦干眼泪，挺直了腰板。
罗辑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接下来，该让他们真正明白，什么是黑暗森林了。”
我点头，看向舷窗外的宇宙。小行星带的岩石静默地漂浮，远处的恒星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黑暗像潮水一样包围着“苟命号”，带着无尽的未知和危险。
末日已经来临，但我们的苟命之旅，才刚刚进入最艰难的阶段。我知道，未来的日子里，还有无数的危机在等待着我们，高维乱流、流浪文明、黑暗森林打击……但我不会退缩，因为我是季勃达，是这艘“苟命号”的领袖，是人类文明最后的希望。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的疼痛让我保持着清醒。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在这片黑暗的宇宙里，苟活下去，直到迎来真正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