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入主文华殿,坐上了那张尚带着刘健离去余温的紫檀木椅。殿内的陈设依旧,但空气已然不同。
属官们行事更加谨慎,递送文书的脚步都放轻了几分,看向新首辅的目光里,混杂着敬畏与探寻。
他没有急于烧起所谓的“三把火”,而是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埋首于堆积的文书之中。
他需要快速掌握各部院的动态,了解那些被刘健暂时搁置或延缓的、与新政相关的议题。
同时,他也需要理清头绪,确定自己作为首辅,第一项具有象征意义且能切实推进的政务是什么。
第三天,他召集了内阁同僚——次辅李东阳,以及另外两位阁臣——进行了一次小范围的阁议。
“宾之公,诸位同僚,”杨廷和语气平和,开门见山,“陛下锐意革新,我等身负枢机,自当仰体圣心,竭力赞画。如今漕运‘考成法’已初见成效,京营新军亦经演武验证。然,此二者所耗颇巨,国库支应,已显吃力。开源节流,实为当务之急。”
李东阳微微颔首,他虽对越过自己提拔杨廷和心存芥蒂,但于国事上并不糊涂:“介夫所言极是。开源之事,牵涉甚广,非旦夕可成。节流,或可先行。”
“正是此理。”杨廷和接过话头,将一份他亲自整理的文书推到案几中央,“此乃去岁至今,光禄寺、太常寺、鸿胪寺等衙门,用于宫廷祭祀、典礼、宴飨及赏赐之费用明细,以及与往年之对比。”
几位阁臣传阅看去,上面数据罗列清晰,尤其是几项明显超出常例的“特支”和“浮费”,被朱笔特意圈出,格外醒目。
“陛下登基以来,屡次下诏节俭,然下头执行,难免仍有旧习。”杨廷和缓缓道,“仆之意,可否由内阁行文,会同户部、礼部,重新核定各衙门相关用度章程?剔除虚浮,严控额外奏请。尤其宫中用度,仆愿亲自面圣,陈说利害,请陛下示下,以为天下表率。”
此言一出,阁内顿时安静下来。
杨廷和选择的这个切入点,极其巧妙,也极其大胆。巧妙在于:
政治正确: 倡导节俭,符合儒家道德和明君规范,无人能公开反对。
切中时弊: 宫廷和衙门浮费确是顽疾,整顿能有效缓解财政压力。
风险可控: 此事不直接触动地方豪强或士绅的根本利益,阻力相对较小。
彰显姿态: 新首辅上任,不搞大动静,而是从“节俭”入手,显得务实而稳健。
大胆则在于:
触及宫廷: 要削减宫廷用度,必然涉及内廷二十四衙门乃至皇帝本人的面子,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技巧。
考验权威: 这是他首次以首辅身份推动一项可能得罪不少人的政策,成败关乎其威信。
李东阳深深看了杨廷和一眼,心中不得不佩服其老辣。
此举若成,既能解陛下财政之忧,又能树立新内阁“务实”、“敢言”的形象,还能借此试探和厘清与内廷的权责界限。
“介夫此议,老成谋国。”李东阳最终表态,“宫中用度,关乎天家体面,需谨慎进言。至于各衙门章程,可即刻着手厘定。”
另外两位阁臣也纷纷附和。
得到内阁共识后,杨廷和并未拖延,当日下午便请求陛见。
在乾清宫西暖阁,杨廷和将整理好的费用明细和内阁的初步意见,条分缕析地呈报给朱厚照。
他没有慷慨激昂,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分析利弊,最后才道:“……陛下励精图治,欲行大事,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能于此等浮费稍加裁抑,岁积月累,亦可成巨万之数,于新军、于民生,皆不无小补。且陛下以身作则,示天下以节俭,则上行下效,吏治民风,亦可为之肃然。伏乞圣裁。”
朱厚照仔细听着,心中暗自点头。
杨廷和果然没有让他失望。这把“火”烧得恰到好处。
整顿宫廷和衙门浮费,本身就是他想要推进的事情,只是由他这个皇帝亲自提出,难免有“示人以俭”的表演之嫌,由新任首辅基于财政压力提出,则名正言顺。
这不仅是省钱,更是一个清晰的信号:新内阁是干事、而且敢于触碰既得利益的。
这有助于凝聚改革派的人心,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震慑那些还想抱着旧例混日子的官员。
“杨先生所言,切中肯綮。”朱厚照放下手中的明细,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朕常思祖宗创业维艰,守成不易,岂可耽于享乐?内廷用度,确需规范。便依先生所奏,由内阁会同户部、礼部,详细拟定裁减浮费、核定用度之新章,呈报于朕。朕当率先垂范,宫中一应用度,皆按新章执行。”
“陛下圣明!”杨廷和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躬身领命。有了皇帝这句“率先垂范”,他推行此事便有了尚方宝剑。
消息很快传出。
新首辅杨廷和上任后的第一把火,竟是“勒紧裤腰带”,要削减宫廷和衙门用度!此举在朝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清流言官纷纷上书称赞,认为新首辅有魏征之风;一些习惯了旧例的衙门和内廷宦官则暗自叫苦,却又不敢明着反对皇帝都支持的“节俭”政策。
杨廷和以其沉稳而精准的第一击,初步树立了权威,也向天下昭示:新的枢垣,将是一个致力于“开源节流”、支持皇帝革新大业的务实机构。
大明帝国的车轮,在更换了掌舵人之后,正沿着既定的轨道,开始新一轮的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