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外,人声鼎沸。
像一锅烧开了的水,嘈杂,混乱,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黄家大院里,却是死一样的寂静。
血腥味和硝烟味混杂在一起,在冰冷的空气里凝固,钻进每一个还活着的人的鼻孔里,提醒着他们刚刚经历了什么。
几个幸存的家丁,抖得像风中的筛糠,脸色比地上的尸体还要惨白。
黄仁贵站在院子中央,脸上的血污和脑浆已经半干,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听着墙外越来越响的嘈杂声,浑浊的眼睛里,恐惧和算计在飞快地交织。
不能让他们冲进来。
更不能让官府知道,死的是张团练!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从他那颗被吓破了胆,却依旧精于算计的脑子里钻了出来。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嘶哑地对着一个家丁吼道:“开门!”
家丁吓得一哆嗦,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爷……开……开门?”
“开门!”黄仁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把尸体都抬出去!就放在门口!”
他要赌一把。
赌这些泥腿子愚蠢,赌他们好煽动!
沉重的朱漆大门,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打开。
门外围得水泄不通的村民,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惊恐地看着门内的景象。
紧接着,一具,两具,三具……
六具蒙着脸的尸体,被家丁们像拖死狗一样,从院子里拖了出来,扔在了大门前的空地上。
血,顺着尸体,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
村民们倒吸一口凉气,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向后退开,发出一片惊恐的哗然。
黄仁贵踉跄着,从门里走了出来。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冷的地上。
“乡亲们!我对不住大家啊!”
他这一跪,这一哭,瞬间就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黄老爷!这是怎么了?”
“这些死人是谁?”
黄仁贵抬起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声音凄厉,充满了悲愤。
“是土匪!是一伙杀千刀的土匪啊!”
他指着地上的尸体,控诉道:“今天晚上,张团练带人来收税,我好说歹说,才把这瘟神送走!可谁能想到,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伙蒙面的土匪!”
“他们翻墙进来,见人就杀!我那可怜的夫人……吴氏……当场就被他们一枪打死了!”
黄仁贵捶胸顿足,哭得撕心裂肺。
“他们抢我的钱,还要杀光我们全家!我黄仁贵,活了大半辈子,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不能就这么窝囊地死了!”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激昂起来,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我跟他们拼了!我杀了他们!我不仅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咱们柳树湾的乡亲们!要是让他们得逞了,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你们啊!”
这一番话,说得是声情并茂,真假参半。
村民们本就对横征暴敛的兵匪恨之入骨,此刻一听,顿时群情激奋。
“杀了活该!这些畜生!”
“黄老爷是好样的!这是为民除害啊!”
“对!我们都给黄老爷作证!是土匪先动的手!”
黄仁贵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他成功了。
他把一场灭门惨案,变成了一出为民除害的英雄壮举。
他不仅撇清了关系,还在村里,立起了一座高高的牌坊。
他成了英雄。
孙大成站在院子的阴影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黄仁贵那张丑陋的脸,如何从恐惧,变成悲愤,最后又在村民的吹捧中,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
老狐狸。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
夜,更深了。
村民们渐渐散去,但黄家大院的骚乱,却成了他们今晚唯一的谈资。
孙大成扛着一个上好的楠木棺材,棺材里躺着小翠,走在寂静的村路上。
这口棺材是黄仁贵给自己留的,但是,孙大成要,他不敢不给,只能有较差的棺材埋葬吴氏了。
王玉霞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跟在他的身后,脚步虚浮。
他们来到了村外的小河边。
这里,是孙大成每次上岸吃饭的地方。
也是那个叫小翠的姑娘,每次送饭的地方。
孙大成放棺材,拿起铁锹,一言不发地开始挖坑。
泥土被一铲一铲地翻起,带着青草和露水的腥气。
一腔热血证清白
两行清泪为缅怀
无情公子无牵挂
徒留香躯镇水畔
巧嫣笑
情初开
留得无暇生花胎!
王玉霞呆呆地看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这些年,小翠名为下人,实为姐妹。
在这个冰冷的家里,只有那个小丫头,会真心实意地陪着她,跟她说体己话。
现在,她也走了。
这个家,对她来说,已经彻底成了一座坟墓。
“妈!别哭了!”
孙大成停下手里的动作,走到她身边,声音有些生硬。
“你还有我!”
夜色清冷,他这句话,却像一团小小的火苗,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温度。
他看着她单薄颤抖的肩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抱住她,给她一些安慰。
然而,他的手刚一碰到她的胳膊。
王玉霞就像被火烫了一样,猛地躲开了。
她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怎么可以?
他怎么可以碰自己?
他是自己的女婿!是自己那死去女儿的丈夫!
这个念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地捆住了她。
她是个传统的女人。
纲常伦理,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比命都重要。
“大成!”
王玉霞突然开口,她没有看他,只是望着那片漆黑的河面。
“你有本事,有能耐。你不该一辈子窝在黄家,守着一个死人!”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现在,只要你开口,我想……黄仁贵他不敢不答应。你去跟他说,取消那门冥婚吧!”
她这是在为他着想。
她亲眼见识了他的本事。
五枪,五条人命。
这个男人,是一头猛虎,不应该被困在黄家这个小小的笼子里。
孙大成沉默了。
他定定地看着自己名义上的丈母娘。
月光下,她那张沾着泪痕的脸,美得惊心动魄。
那份成熟的风韵,那份劫后余生的脆弱,那份深藏在骨子里的善良,像一根根尖锐的刺,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还清人情了。
他救了黄家满门,当初入赘的恩情,早就还清了。
他可以走。
他可以拿着那些金条,远走高飞,去过自己的日子。
可是……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一个念头,疯狂地在脑海里滋长。
带她走。
带她一起走!
“玉霞!”
孙大成开口了。
他没有喊“妈”,而是第一次,那么清晰,那么直接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王玉霞浑身一震,猛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我想带你走!”
孙大成往前踏了一步,那股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勇之气,在这一刻,变成了不顾一切的赤裸告白。
“你不能这么孤苦一辈子。我想……”
“你疯了!”
王玉霞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她被吓坏了。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这么叫她?
他怎么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混杂着恐惧,心慌,还有一丝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悸动,瞬间淹没了她。
“我……我是你的丈母娘!”
她丢下这句话,像是为了强调某种不可逾越的界限,然后,转身就跑。
她跑得那么快,那么慌乱,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
孙大成站在原地,没有去追。
他看着那个仓皇逃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他知道,自己吓到她了。
但也无所谓了。
有些话,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
等孙大成回到黄家大院时,院子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了。
血迹被黄土覆盖,尸体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空气中,却依然飘散着一股无法驱散的死亡气息。
黄仁贵正站在廊下,焦急地踱着步,一看到孙大成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半分从前的倨傲和轻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谄媚的客气,和小心翼翼的敬畏。
“大成,你回来了。”
黄仁贵搓着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来,跟我到书房来,我们……详谈。”
书房。
这是黄家的禁地,是黄仁贵处理家族大事,密谋算计的地方。
从前,孙大成连踏进一步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黄仁贵却亲自为他推开了门。
屋里点着明亮的煤油灯。
黄仁贵亲自给孙大成倒了一杯热茶,双手奉上,姿态放得极低。
“大成啊,今晚的事……”
黄仁贵斟酌着词句,开口道:“赵县长那边,我不担心。他那个人,我了解,贪财!只要钱给得足够,他不会为了一个死了的团练,跟我过不去!”
他顿了顿,抬起头,诚恳地看着孙大成。
“我担心的,是你!”
孙大成端着茶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怕你……会离开这个家!”
黄仁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今晚的事,让他彻底明白了。
在这乱世,金条大洋,都不如握在手里的枪杆子管用。
而孙大成,就是那杆最硬,最可靠的枪!
他绝不能放他走!
“大成,”黄仁贵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今晚,我们缴了六杆枪。五支汉阳造,还有张团练那支毛瑟手枪。加上你手里这支步枪,就是七杆枪!”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病态的狂热和兴奋。
“我想,组织一支护院队!一支我们黄家自己的武装!”
“人员,由你来挑!村里那些不算太老的男人,你看上谁就要谁!工钱我来出!双倍!”
“训练,也由你来负责!怎么练,你说了算!”
“以后,你就是我们黄家护院队的队长!整个黄家的安全,全都交给你!”
黄仁贵一口气说完,紧张地看着孙大成,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已经不是请求了。
这是在交权。
他要把黄家的命脉,交到这个他曾经无比鄙夷的,赘婿的手里。
孙大成慢慢地,放下了茶杯。
他犹豫了。
走,还是留?
走了,天高海阔,他可以去参加八路军,凭他的本事,混出个人样不是难事。
留下来……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王玉霞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和她仓皇逃跑的背影。
他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对自己俯首帖耳,几乎快要跪下的老人。
那种被人踩在脚下,寄人篱下的压抑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一切的感觉。
在这里,他说了算。
在这里,他是王。
何不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至于以后……
等战场上的形势再明朗一些,再考虑自己的去向也不迟。
孙大成缓缓抬起头,迎上黄仁贵那充满期盼的目光。
他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
黄仁贵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猛地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知道,自己的命,黄家的家业,都保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沉默的年轻人,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黄仁贵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在请一个护院队长。
而是在黄家,请回来一尊神。
一尊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