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霍克再次来到伊萨尔的房间。这一次,他手中拿着的不再是餐食或电子设备,而是一个扁平的、用某种合成材料制成的盒子。
“伊萨尔殿下,”霍克的语气依旧平淡,“基于您对古地球文明的研究需求,以及考虑到联姻身份的特定性,主控系统特许提供基础书写工具。请注意,所有书写内容需接受定期审查,严禁记录任何涉及帝国安全、军事及技术的信息。”
伊萨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震动,接过那个盒子。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质地特殊的、类似厚重纸张的合成页,以及几支不同型号的、利用压力显色而非墨水的“笔”。
这显然是科技产物,但形式上模拟了古地球的书写工具。
“我明白,谢谢。”伊萨尔的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平静,但指尖却微微发烫。
他终于获得了输出的工具!尽管有着严格的限制和审查,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他立刻意识到,这绝不可能是霍克权限内能做出的决定,甚至可能不是基于他之前那个扫描书籍的申请。
这背后,必然有更高层级——很可能就是阿瑞斯元帅本人——的默许甚至指令。是因为那份报告中提及的“非理性情感与抽象概念”引起了那位的注意?还是仅仅是一种……对“贡品”偶尔产生的、如同观察实验室小白鼠般的好奇?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更危险的阶段。他的一笔一划,都将暴露在审查之下。
伊萨尔没有立刻开始书写。
他花了很长时间,只是抚摸着那些合成纸和笔,感受着它们的触感,思考着该如何下笔。他不能写任何可能被视为“密码”或“暗号”的东西,不能流露对帝国的不满,更不能触及任何关于其他世界的记忆。
最终,他选择临摹那本水墨画赏析上的一幅简单的兰花图。
他用那支最细的笔,小心翼翼地,在合成纸上勾勒着兰叶的线条,模仿着画中那种清雅飘逸的韵味。他没有着色,只有黑白灰的线条。
他知道自己画得并不好,线条生涩,形也不准。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行为本身——他在这个冰冷的、绝对理性的空间里,引入了一种来自古老文明的、注重内在气韵与意境表达的“无用”活动。
他将画好的第一张“兰花”放在房间内唯一的金属桌板上,没有隐藏。
霍克果然在下次例行检查时,注意到了那张画。他拿起合成纸,冰冷的电子眼仔细扫描着上面的每一根线条。
没有检测到任何能量波动,没有隐藏的信息编码,只有模仿得并不高明的、一种被帝国资料库标记为“观赏性植物”的图案。
“这是您的练习?”霍克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是的,”伊萨尔回答,“尝试理解古地球的一种艺术表现形式。
据说,这种画注重表现植物的‘风骨’与‘神韵’,而非完全写实。” 他再次使用了“风骨”、“神韵”这类难以被量化的抽象词汇。
霍克将画纸放回原处,没有发表任何评价,只是记录道:“目标进行古地球绘画练习,内容为无害植物临摹,并提及非标准美学概念。”
这张画和记录,再次被汇入浩瀚的信息流,流向那个掌控一切的男人。
在军部办公室,阿瑞斯或许是在等待某个会议开始的间隙,或许只是在数据处理的间歇,无意中点开了这条标记为“低优先级”的审查报告。他看到了那张扫描上来的“兰花”图。
线条确实稚嫩,结构松散。在他眼中,这毫无技术含量,甚至比不上帝国幼儿园孩子的涂鸦。
但是,那种试图通过简单线条表现某种“姿态”和“意境”的意图,却隐隐透过拙劣的笔法透露出来。
这与帝国艺术追求极致写实、宏大叙事、或是直接服务于宣传与纪念的风格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向内探索的、关注微观与精神性的表达。
无用。 但……似乎并不令人反感。
阿瑞斯关掉了报告,没有做出任何批示。这种小事,不值得他浪费心神。
然而,那个黑发少年坐在冰冷房间里,对着扫描图笨拙地临摹一株遥远星球古老植物的画面,却比之前那些文字报告,留下了一抹更清晰的、具象化的痕迹。
夜深人静,堡垒府邸陷入死寂。
伊萨尔躺在冰冷的床上,却没有丝毫睡意。
腕表上的生存倒计时显示:21天03小时18分。时间过去了近半,他与任务目标的实际接触依旧是零,情感能量的汲取微乎其微。
他获得了纸笔,是一个进展,但前路依旧迷茫。
那个叫阿瑞斯·兰彻斯特的男人,像高悬于漆黑天幕之上的冰冷星体,遥远,庞大,散发着致命的引力与寒气,难以靠近。
他轻轻摩挲着手腕上那个冰冷的身份腕带,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扭曲处理的、永恒灰白的“天空”。
在这个绝对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对上一个世界的思念,如同暗夜中的潮水,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想念沈寂桡沉默却坚实的拥抱,想念安安和小雨叽叽喳喳的吵闹,想念元宝毛茸茸的温暖触感,想念家里每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角落……那些温暖的记忆,此刻成了刺痛心脏的利刃,也成了支撑他不至于彻底崩溃的唯一锚点。
他不能倒下。
他答应过系统,要完成任务,活下去。他也隐隐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许……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还能有机会回去,再看他们一眼。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拿起一张合成纸和那支笔。
他不能写任何可能暴露身份和过往的字句。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开始用笔尖,在纸上极轻地、反复地勾勒同一个图案——那是在上一个世界的家里,院子中那棵石榴树的简化轮廓。
没有叶子,没有果实,只是一个简单的、带着记忆温度的树形。
每一笔,都仿佛在汲取那份遥远的温暖,用来对抗眼前无边的寒冷。
他画得很慢,很专注,将自己所有的思念、眷恋与坚持,都倾注在这无声的、注定无法被任何人理解的涂画之中。
这不再是为了展示给谁看,不再是为了任何策略,这只是他为自己构筑的、一个极其私密的、抵御精神侵蚀的堡垒。
【系统:检测到宿主强烈情感波动,启动自主防护机制。灵魂锚点稳定性增强。情感能量被动逸散减缓。生存意志确认。】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不同于往常的、近乎安抚的意味。
伊萨尔画完了最后一笔,将那张画着简单树形的纸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一丝来自遥远时空的暖意。
他闭上眼睛,任由无声的泪水滑落,打湿了合成纸冰冷的表面。
在这个星光无法真正照耀到的冰冷囚笼里,他依靠着过往爱的余温,独自吞咽着孤独与艰险,为了一个渺茫的、关于未来和重逢的可能,顽强地坚持着。
他知道,与那座冰山的真正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他必须让自己先成为一块无法被轻易摧毁的、温润而坚韧的玉石,才能在未来的碰撞中,找到一丝裂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