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江口的风裹着湿气,吹得楼船桅杆上的旗帜猎猎作响。
陈砚站在船头,手按在案几边缘。案上摊着一张军报,墨迹未干,写着“项羽残部已退至南岸三里,无舟可渡”。他没有抬头,只用指尖将竹简往右推了半寸。
章邯骑马立于岸边,玄甲染着血泥,断岳剑还握在手中。他望了一眼江面,回头对传令兵道:“铁壁阵不动,弓弩手压前二十步。”
传令兵领命而去。
江心有艘破船正缓缓靠岸,船板腐朽,帆布烧了一角。项羽从船上跳下,靴底踩进泥里,溅起一片水花。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再无一人。亲卫早在彭城乱战时散尽,连乌骓马也被乱箭射死在东营。
他抬头看向江对面。
楼船高耸,秦军列阵于甲板,弓弩齐备,却无人放箭。风送来一阵低沉的歌声,是楚地的调子,断断续续,像是从远处营地飘来。他听得出,那是《垓下曲》。
十面楚歌还在继续。
他握紧盘龙戟,指节发白,一步步走向江边。水浪拍岸,碎成白沫。他本想渡江,回江东重整旗鼓,可沿岸所有船只都被焚毁,渔民逃散,连一根木板都找不到。
“项籍。”
声音从江上传来。
他抬眼。
陈砚站在楼船高台,身穿玄色冕服,袖口垂落,手里拿着一块黑石。
“你不必再走了。”他说。
项羽冷笑,声音沙哑:“胡亥?你还敢见我?”
“我不是胡亥。”陈砚说,“我叫陈砚,来自一千多年后。”
项羽愣了一下,随即大笑。笑声撕裂风声,震得岸边枯枝微颤。“好啊!败给你这种疯言疯语的人,真是痛快!”
陈砚没动。他举起手中的石头,迎着阳光。“这是陨石碎片,和你们见过的所有金属都不一样。它不产于这片土地,也不属于这个时代。”
项羽盯着那块石头,笑声渐止。
“你靠力气打仗,我靠粮仓养兵。”陈砚的声音平稳,“你烧的是敌军的粮,我建的是百姓的仓。你杀降卒立威,我改田赋收心。你在战场上赢一百次,也挡不住我一年的吏治整顿。”
江风卷过,吹动他的衣角。
“你信天命,说我弑兄篡位,暴政亡国。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六国复起,唯独秦制留存千年?不是因为暴,是因为效率。郡县制、度量衡、驰道、文书传递——这些才是真正的武器。”
项羽咬牙:“少拿这些话羞辱我!战场决胜负,何必讲这些歪理!”
“那你告诉我,”陈砚问,“巨鹿之战你破釜沉舟,为何现在连一条船都找不到?”
项羽一怔。
“因为你从未建立过能调度千里的系统。”陈砚说,“你的军队靠忠勇维系,一旦主将倒下,立刻分崩离析。而我的命令,从咸阳到岭南,七日可达。影密卫传信,热气球侦察,战俘心理攻防,每一步都在计划之内。”
他放下石头,从袖中取出一片竹片,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是你过去三个月的饮食记录。每月初七必暴食,视网膜出血三次,军医隐瞒不上报。你在巨鹿烧粮,是因看到假情报愤怒而出击。你在彭城砸帐,是因为听见‘钟离昧叛’的谣言失控。你的一切反应,都在预料之中。”
项羽脸色变了。
“你……监视我?”
“不是监视。”陈砚纠正,“是分析。你的情绪、习惯、弱点,都是数据。我不需要打败你,我只需要让你自己把自己拖垮。”
他向前一步,声音清晰:“你败,不是因为我强,是因为你活在过去。而我,带来了未来。”
项羽猛地举起盘龙戟,指向船头:“住口!今日有死而已,岂容你在此妄言!”
陈砚没有退。
他轻轻敲了敲案几。
身后热气球缓缓升空,吊篮中士兵展开一面白幡,上书八个大字:霸王已擒,天下归秦。
江岸两侧的秦军同时收弓,静默站立。
项羽环顾四周,发现岸边已有不少楚兵跪倒在地,双手抱头,不再反抗。他们听着歌声,看着白幡,终于明白——他们的王,已经被围死了。
他踉跄后退一步,脚跟踩进水里。
“非战之罪……”他喃喃,“非战之罪……”
“就是战之罪。”陈砚说,“也是你治下的民怨,是你纵容的暴行,是你拒绝改变的代价。”
他转身,对身后的将士下令:“绑了,押入囚笼,送往咸阳教化营。”
几名士兵跳下小舟,划向南岸。
项羽忽然怒吼一声,挥戟冲上前,想要劈开逼近的舟船。但还未靠近,江对岸万弩齐发,箭雨遮天,逼得他不得不后退。
他站在浅水中,浑身湿透,盘龙戟插进泥地,支撑身体。
陈砚看着他,语气不变:“让他活着。一个被俘的霸王,比一具尸体更有用。”
章邯在岸边点头,下令焚烧南岸残营,整编投降的楚卒。
天色渐暗,乌江口只剩风声与流水。
楼船主舱内,烛火摇曳。陈砚坐在案前,翻开新的竹简,开始记录。
“项羽,精神状态:抗拒,否认失败,仍执迷于天命论。需长期心理干预,配合基层劳役改造。”
他写下最后一句:**胜利不属于勇者,属于体系。**
浑天仪放在案侧,指针微微转动。
舱外,士兵正将项羽五花大绑,推入底层囚笼。铁链碰撞声响起,夹杂着粗重的呼吸。
项羽靠在木栏上,头发散乱,脸上沾着泥水。他抬头看向舱顶缝隙透出的一线光,嘴唇动了动,又闭上。
一名士兵递来水囊,他没接。
另一名士兵低声说:“王上,喝点吧。”
他没回应。
船身轻晃,开始逆流北返。
陈砚合上竹简,伸手摸了摸袖中的青铜齿轮。这是云姜留下的,据说是某种机械的核心部件。他没问用途,只记下了结构图样。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江面漆黑,唯有船尾拖出的波纹,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前方水路畅通,通往泗水,再往北便是函谷关。
章邯走进舱门,抱拳:“后续部队已清理完战场,降卒编为三屯,明日启程押送。”
“嗯。”陈砚点头,“沿途设哨,防英布余党劫囚。”
“是。”
章邯顿了顿:“他真的会开口吗?”
“会。”陈砚说,“当现实压碎幻想,人都会开口。”
他拿起案上的陨石碎片,握在手中。
冰冷,沉重,不属于这个时代。
就像他一样。
船行数里,风势转急。
囚笼外,一名守卫察觉项羽的手指在铁栏上轻轻划动,像是在写什么。
他凑近去看。
只见木条上留下几道浅痕,连起来是两个字:
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