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那句歌吹散了,陈砚的手指在竹简边缘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只将笔尖压得更稳,墨迹划出一道直到底端的黑线。
片刻后,他放下笔,把刚写完的情报推到案侧。影密卫无声入帐,取走密报,脚步轻如踏灰。
陈砚开口:“章邯到了吗?”
“已在宫门外候着。”
“带他来。”
不到一盏茶工夫,章邯走入东阁。玄铁甲未卸,肩头沾着夜雨湿痕。他抱拳行礼,动作干脆,没有多余言语。
陈砚递过一片竹简:“这是手谕。你亲自去见钟离昧。”
章邯接过,看了一眼,眉头微动。
“不提降,不谈利。”陈砚声音平缓,“只问他一句——项羽闭帐七日,目不能视,若彭城有变,他如何自处?”
“若他怒而斩使?”
“他不会。”陈砚道,“钟离昧不是莽夫。他知道现在军中已有流言说他私通秦使。他不动,就是死局。”
章邯点头。
“另有一事。”陈砚从袖中取出另一片薄竹,“你走后,我会让人放出口风——就说项羽已呕血身亡,巨鹿失守。这消息要传进彭城,但不能是你我所派之人亲口说的。”
“懂了。”章邯收好竹简,“我会让溃兵带话。”
“对。真假不重要,只要他们开始怀疑彼此。”
章邯转身欲走。
“等等。”陈砚又道,“带上三百死士,全换楚甲。万一钟离昧动手,你也得能活着回来。”
章邯应声出帐。
烛火映在他背影上,一闪而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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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外十里,破庙残檐下。
章邯坐在石墩上,面前摆着粗陶碗,酒未满,只浮一层。他没喝,只是等。
三更天,马蹄声由远及近。
钟离昧带着四名亲卫抵达,披甲佩剑,面色冷峻。他站在庙门口,目光扫过章邯身边那些沉默的亲兵,最后落在那碗酒上。
“秦将深入我境,不怕死?”
“我非为战而来。”章邯起身,从怀中取出竹简,“胶西王有话,请将军一听。”
钟离昧挥手,亲卫退至庙外。
章邯展开竹简,念道:“今王目盲,七日不出,粮仓尽焚,军心浮动。若彭城有变,将军何以自处?秦不强求归附,唯问一句——乱世之中,忠于一人,还是保全一军?”
钟离昧脸色骤沉。
他一把夺过竹简,扫了一眼,抬手就摔在地上。
“我钟离氏三代为楚将,岂容你以片言动摇!”
章邯站着没动。
“你要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他说,“但杀了我,流言不会停。龙且已在西营调兵,英布旧部蠢蠢欲动,北面两营昨夜换了口令——你不知道吗?”
钟离昧盯着他,呼吸渐重。
“你说这些,是想让我信你们?”
“我不需要你信。”章邯弯腰捡起竹简,拍去尘土,“我只需要你知道——你现在不动,就会被别人当成叛徒先下手。你若动,又成了真叛徒。这就是死局。”
庙内寂静。
风吹破门板,发出吱呀声。
良久,钟离昧低声道:“滚。”
章邯拱手,转身离去。
一行人骑马离开破庙,走出五里,副将低声问:“他会不会动手?”
“不会。”章邯摇头,“但他会怕。”
“怕什么?”
“怕自己活不到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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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三更。
钟离昧营帐内,灯芯爆了一声。
亲兵快步进来:“将军,西营方向有动静,龙且部已列阵,前锋距我南门仅三里。”
钟离昧坐在案前,手中握着虎符,指节发白。
“再探。”
“是。”
人退下后,他低头看着地图。彭城南门是粮道咽喉,也是退路所在。若龙且真要围他,这一处必须守住。
可若他调兵封门,岂不正坐实了“谋反”之名?
他站起身,在帐中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停住。
“传令。”他开口,声音低哑,“调两屯精锐,接管南门防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亲兵愣了一下:“将军,这……会不会让别人误会?”
“我不管他们怎么想。”钟离昧抓起外袍披上,“我现在只管能不能活到天亮。”
命令传下,南门守军迅速换防。秦制长戟替换楚式短矛,哨位加高,吊桥半悬。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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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且在西营大帐中听到禀报时,正在磨刀。
他停下动作,抬头:“钟离昧封了南门?”
“是。还撤换了守将,全是他的亲兵。”
龙且冷笑一声:“好啊。项王还在养伤,他就敢擅动军防?”
副将小心翼翼道:“或许只是防备秦军偷袭……”
“放屁!”龙且一掌拍在案上,“他早不动晚不动,偏偏这时候动手?分明是要割地自立!”
他当即下令:“全军备战。天亮前,我要拿下南门。”
命令尚未传完,又有斥候来报:“北面两营也开始调动,似有合围西营之势。”
“谁带的兵?”
“不清楚,但旗号像是英布旧部。”
龙且眯起眼:“他们是想趁乱抢粮?”
帐内众人面面相觑。
这时,一名老兵低声说:“将军……咱们的粮仓,只剩七天份了。”
空气一下子沉下来。
龙且咬牙:“那就先打南门!谁拦我,谁就是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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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彭城东门。
一名满脸烟灰的溃兵跌跌撞撞跑来,被守军拦下。
“哪部分的?”
“巨……巨鹿来的!”那人喘着气,“王上……呕血死了!韩信烧了最后一仓粮,秦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守将皱眉:“你从哪来?”
“我从火堆里爬出来的!亲眼看见王上断气,军医都哭了!”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有人不信,有人慌了。
东门守军立刻收紧盘查,却被另一队巡逻兵误认为封锁意图,双方差点动手。
混乱中,一支箭射入岗楼。
没人知道是谁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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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
彭城内外,火光四起。
南门方向传来喊杀声,龙且率军强攻城门,钟离昧死守不出。两军隔着护城河对射,箭如雨下。
北面营地突然自燃,不知是失火还是人为。三营将领互疑对方纵火,直接拔剑相向。
西营与东营之间,因一支运粮队通行问题爆发冲突。一方说是奉命调粮,另一方坚称无令不得移动。争执升级为械斗,死伤十余人。
更远处,一支小队打着项羽旗号疾驰而来,却被守军误判为敌军突袭,当场放箭拦截。领头者中箭落马,临死前嘶吼:“我是奉命传令——王上要召集群将议事!”
无人理会。
火越烧越旺,映红半座城池。
有人开始往城外逃。
也有人冲进军械库抢武器。
原本用于抗秦的七支部队,此刻各自为战,互不相认。口号从“破秦复楚”变成了“守住粮仓”“守住营区”“别让别人占了先”。
没有人再提项羽。
也没有人知道这场乱,是从哪一枪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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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东阁。
更鼓敲过四更。
陈砚仍在案前。他刚批完一份北方粮运文书,正要起身活动手腕,影密卫匆匆入帐。
“报——彭城方向急讯。”
陈砚坐下。
“钟离昧封锁南门,龙且率军围攻。北面三营混战,东门溃兵引发骚乱。现七军互攻,火势蔓延,军心已乱。”
陈砚听完,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几。
一下,两下,三下。
节奏平稳。
他开口:“继续盯着南门。”
“是。”
“另外,派一组人,伪装成楚军传令兵,带一句话去钟离昧营中——‘王上遗命,南门交由钟离将军全权执掌,若有违令者,格杀勿论。’”
影密卫迟疑:“若他不信?”
“他会信。”陈砚淡淡道,“人在绝境,最愿意听的,就是自己还没输。”
影密卫退下。
陈砚重新拿起笔,蘸墨,准备记录新情报。
笔尖刚触竹面,忽然一顿。
他低头看向案角。
那张田契残角还在。英布的名字被墨迹晕开一点,模糊了边缘。
他盯着看了两息,提笔,在旁边写下两个字:可用。
外面,风声渐紧。
一支箭矢从远方飞来,穿透窗纸,钉入墙壁。尾羽颤动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