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轮轴碾过宫道碎石,发出低沉的响动。陈砚掀开车帘,胎记的微光在袖口一闪而没。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入东阁,命侍从退下,反手锁了门。
案上摊着一卷兵书,封皮写着《韩信兵法》四字。这是三日前韩信为表忠心,亲手交出的毕生所学。当时他神色坦然,言辞恭敬,称愿以此书换秦军一处偏师统帅之位。陈砚收下书,未置可否,只让他回去待命。
此刻他翻开末页,手指停在夹层处。半片鱼鳞甲嵌在竹简之间,边缘泛青,质地厚重,非秦地工艺。他取下甲片,对着烛火细看,内侧有极细的刻痕,不是文字,而是线条勾勒的地形轮廓。他取出沙盘旁的九宫纹身拓本比对,发现几处山脊走向完全吻合。
更关键的是,甲片背面沾着一点暗红粉末。他用指尖捻开,在灯下略一倾斜——那颜色与玄鸟腿环上的朱砂一致。
这不是意外遗落。
他放下甲片,召来影密卫统领。声音很轻:“查韩信过去三个月所有行踪,尤其是他接触过的俘虏、信使、战报传递者。另外,昨夜粮仓劫袭中那九名死士的尸体,有没有留下任何随身物品?”
“回陛下,六人服毒身亡,三人当场斩杀。衣物已焚,唯有一人腰带内衬缝着一小块布条,上有墨迹,但模糊不清。”
“拿来。”
片刻后,布条呈上。陈砚接过,铺平于案。残字隐约可见:“……甲……藏书……勿信……”后面断裂。他盯着“甲”字,又看向兵书中的楚甲残片。
两件事同时出现“甲”,绝非巧合。
他提笔在沙盘边画出两条线。第一条:韩信献书,夹带楚甲,甲上有地图与朱砂;第二条:死士行动精准,背后有人操控情报网。若将两者连接,唯一的交汇点是——信息泄露路径。
可韩信为何要这么做?是项羽设局,借他之手传递假情报?还是他另有图谋?
他摇头。韩信出身寒微,投楚不受重用,转而投秦,动机清晰——求权位。这样的人不会轻易背叛刚到手的机会。除非,这根本不是背叛,而是引路。
他忽然想到钟离昧。
此人乃项羽麾下大将,素以勇猛着称,曾断后掩护项梁撤退,身负重伤仍不退。近年却屡次与范增争执,不满项羽屠城之举。情报显示,他在军中威望极高,甚至超过龙且。
若韩信所藏之甲,实为钟离昧所托,借其手递入秦营……
念头一起,便无法停下。
他正欲下令封锁消息,忽听外间脚步声急促。一名郎中官在门外低声禀报:“北阙下有军士求见,自称钟离昧,率三百亲卫来降,无兵器,仅持虎符一枚,指名求见陛下。”
陈砚站起身,未语,先走到墙边铜镜前整了衣冠。玄色冕服十二章纹完整无缺,腰间革带扣紧。他取出袖中竹片匕首,插进靴筒,这才开口:“传令韩谈,带弩手埋伏廊台两侧,不得现身,不得出声。若我举左手,即刻放箭。”
说完,他亲自登上望楼。
冬夜寒风扑面,雪粒打在脸上。他取出青铜望远镜,对准北阙。远处空地上跪着一片人影,皆卸甲弃兵,披单衣伏地。为首一人裹褐袍,额缠白巾,双手高举一物,正是虎符。
陈砚认得那身形。三年前巨鹿之战后的战报图录中,钟离昧独守断桥,背插五箭仍立不倒。如今虽瘦削憔悴,但骨架未变。
他放下望远镜,转身下楼。
偏殿内炭火微燃。钟离昧被引入时,浑身结霜,发梢滴水。陈砚赐衣与热汤,却不问一句军情。两人相对而坐,沉默良久。
钟离昧终于开口:“巨鹿主营,粮仓已空七日。”
陈砚抬眼。
“项羽强征江东民粟,百姓饿殍遍野。前线士卒日食一餐,多有逃亡。我率部断后,押运最后一批粮草,途中遭流民劫掠,全军溃散。回营时,项羽责我失职,当众抽剑欲斩。我避过,他怒斥我通敌,下令削我兵权。”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虎符,双手奉上:“此符若假,我此刻便可伏诛。但我只求一条活路,愿为秦军先锋,攻破楚营。”
陈砚接过虎符,未验真假,只问:“你如何知道我会信你?”
“因为您查出了九宫死士的来历。”钟离昧直视他,“冯去疾放灯传信,司南控机关,这些事本不该有人知。可您不仅识破,还提前布防。说明您已有内应,或已掌握线索。我来,不过是把最后一块拼图送上。”
陈砚不语,起身走到舆图前。他将虎符压在巨鹿位置,用力按下。
木框发出轻微咔哒声,仿佛某种机关被触发。
“你说粮仓已空。”他背对着钟离昧,“若我派兵突袭,项羽会如何应对?”
“他会调兵回防。”钟离昧答得干脆,“但他现在无兵可调。主力分散在谯县、砀山两地,虚张声势,实则诱我军深入。真正的弱点,就在巨鹿。”
“所以你是真降。”
“我不是为了活命。”钟离昧声音低沉,“我是为了不让更多的秦卒死在无意义的战场上。项羽已疯,他不信谋略,只信武力。这样的主帅,不值得追随。”
陈砚回头看他一眼,随即转向门外:“传令——召韩信入宫待命。全军戒备,启动‘疑兵’预案。”
话音落下,他走回案前,重新拿起那半片楚甲。指甲轻轻划过背面朱砂,又摸了摸虎符边缘的刻痕。
两件信物,一个来自暗藏,一个来自明投。但指向同一个目标。
他低头看着舆图,巨鹿二字被虎符压住,墨迹微微晕开。
窗外,雪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