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配台上的连弩尾部接口又响了一声。
这次声音更轻,像是铜片在冷风里缩了一下。
韩姬睁开眼,坐直身子。她没动,只是盯着那具被火把映出轮廓的兵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鲁班锁的棱角。刚才那一声,不是金属冷却该有的动静。她起身,走到主台前,蹲下,用听诊器贴住弩臂根部。三息后,她收回手,脸色变了。
陈砚走进工坊时,她正站在冷却架旁,手里捏着一块刚取下的熔渣样本。她的袖口还是裂的,但外袍已经整了整,发间银簪也重新插正。
“你听到了?”她问。
陈砚点头。他没说话,径直走向第一具成品连弩。竹片匕首从袖中滑出,他俯身,撬动机匣侧板,刀尖沿着铆接处缓缓划过。到第三枚钉位时,指尖一沉——阻力不对。
他取出放大镜,凑近细看。钉帽边缘有细微裂纹,内部呈蜂窝状空隙。这不是锻造失误,是材料本身的问题。
“查前三日的铜料批次。”他说。
工匠首领蹲在炉边,烟斗早灭了,手心里攥着一份交接单。他抬头,声音压得很低:“南库送来的,工曹署签的字。但这批铜……熔的时候气味不对,我留了心,可没人敢报。”
陈砚接过单子,扫了一眼配给官的名字:李慎之。赵高门生,三个月前调任工曹副署令。
“取样本。”他下令。
韩姬已准备好坩埚。她将熔渣与标准骊山铜矿样本并排加热,颜色差异立刻显现——劣质铜在高温下泛出暗红斑点,冷却后表面浮起一层灰白霜状物。
“掺了废铜。”她说,“至少三成,来自城西旧熔坊。那种地方的回炉料,杂质多,延展性差,受力易裂。”
陈砚沉默片刻,将竹片匕首收进袖中。他转身走向高台,铺开一张咸阳城南地形图,目光落在标注“工曹南库”的位置。那里靠近渭水堤道,背靠废弃窑区,进出车辆不易监察。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名字:李慎之、阎乐、杜赫。都是朝中与赵高往来密切者。杜赫虽在边境战报后收敛言论,但并未真正归附。而阎乐,是赵高最常用的传信人。
“影密卫还有多少可用的人?”他问。
韩姬低声答:“只剩七个,都在外围做杂役。冯去疾那边还能调两个,但不能久用。”
陈砚点头。他写下一道命令,交给随从:“派一人混入南库做运料工,盯死夜间出入记录。另一人去查李慎之最近三日行踪,尤其注意他是否去过渭水堤。”
他又转向韩姬:“你以‘校准传动比需原始材质’为由,向工曹署调取近十日所有原料账册。要原件。”
韩姬迟疑:“他们会怀疑。”
“那就让他们怀疑。”陈砚说,“但理由要正当。机关运转依赖材料稳定性,你说要对照数据,没人能驳。”
夜深,陈砚回到临时书房。桌上堆着刚送来的《工曹旬报》。他翻开,手指忽然一顿。
袖中竹片匕首微微发烫。
他立刻停下动作,将奏报平铺灯下,逐页检查。翻到夹层时,一片焦黑残片滑落。只有半枚,但纹路清晰——内弧刻着双蛇缠节图案,正是赵高九节玉带钩中嵌的符印。
这符片本用于密令封缄,烧毁是惯例。但留下半片,还特意夹在报文中,不是疏忽,是传递信号。
赵高知道他在查。
而且,他知道查到了哪一步。
陈砚将残片投入灯焰,看着它蜷缩成灰。他起身,在案前踱步三圈,忽然停住。
他提笔写了一道假令:明日辰时,新铸连弩将在兵工厂主厅试射,九卿可派属官观礼。
令书不密封,故意让送信人在赵高常走的宫道上“不慎”掉落。
写完,他又改口谕:“所有成品暂停组装,缺陷件陈列主厅显位,标注明‘待审’。”
韩姬进来时,正听见最后一句。
“你要引他们动手?”
“不是动手。”陈砚说,“是引他们来看。看我们有没有发现。”
韩姬明白过来。如果赵党只想拖延进度,只需继续掺劣料;但他们若亲自介入,必会趁乱销毁证据或嫁祸他人。只要露面,就有机会抓现行。
“我已经重设巡逻路线。”她说,“三班轮换,每班加派两人暗哨,藏在传送带上方的检修廊。”
“不够。”陈砚说,“再在主厅角落放两具‘问题模型’,外壳完整,内部铆钉松动。标记为‘重点观察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韩姬点头记下。
临走前,她犹豫了一下:“工匠首领……他愿意作证吗?”
陈砚看了她一眼:“他已经说了不该说的话。现在,要么跟我们走,要么等赵高灭口。”
次日凌晨,陈砚重返兵工厂。他没去高台,而是直接进了主厅。
三具封存连弩摆在中央,机匣打开,内部缺陷暴露无遗。旁边另置两具“模型”,外观完好,标签写着“张力测试失败,原因未明”。
工匠首领站在一旁,手里拿着新的原料检测记录。他看见陈砚进来,低头行礼,声音很轻:“昨天夜里,我又查了库存账。那五百斤废铜,签收人叫王五,说是城东匠户。但我派人去查,那人去年就举家迁去了陇西,户籍都销了。”
陈砚接过账册,翻到那一页。签字笔迹刻意模仿工曹格式,但捺笔过重,露出破绽。
“把这份账留下。”他说,“别动南库的人,让他们以为计划顺利。”
中午,消息传来:阎乐昨夜曾出现在渭水堤,与一名工曹小吏密谈片刻。那人今晨请假,称病未到岗。
傍晚,伪装成杂役的影密卫回报:南库夜间有两人换岗,但其中一人并非原守卫,身形瘦小,左手戴手套——那是赵高亲信的习惯。
陈砚坐在高台案前,面前摊着假账册,手里握着竹片匕首。火光映在刃上,一闪,又一闪。
韩姬走上高台,低声说:“巡逻已就位,暗哨全部隐蔽。检修廊的两人带了绳索和麻袋,像是准备搬运东西。”
陈砚点头,没抬头。
远处,水轮依旧转动,带动传动轴发出低沉嗡鸣。工坊内外,火把渐次燃起。
他翻开账册最后一页,在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
“若今晚有人进主厅动模型,活捉,勿杀。”
然后合上册子,放在案角。
他的手仍按在匕首上,指节没有发白,也没有颤抖,只是稳稳地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