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铜铃响过之后,咸阳宫重归寂静。陈砚仍坐在御案前,笔尖在竹简上划出最后一道批文。他搁下笔,指节因久握而微微发白。军情房内炭盆将熄,余烬泛着暗红光点,像几粒未闭的眼。
他缓缓起身,未唤内侍,独自推开殿门。夜风卷着沙尘掠过回廊,檐角铜铃轻晃,声音比方才那声机关信号更清晰些。他沿着石阶缓步而上,靴底踏在青砖上,发出规律的轻响,仿佛踩着某种节奏,一步步脱离方才密议的紧绷。
观星台高踞宫城之巅,可俯瞰全城。他立于栏前,目光扫过脚下延展的咸阳。灯火连片,如春野星火,自宫城向四野蔓延。渭水桥上仍有车队通行,车轴碾过木板的声音隐约可闻。城西工坊区火光不灭,那是新设的铁器作坊,昼夜轮作,为各地配发改良农具。
他从袖中取出浑天仪,青铜外壳已被掌心焐热。他没有调试齿轮,只是将它轻轻放在石栏上,正对东方天际。这台仪器曾是情报解码的钥匙,如今却像一件寻常器物,静静卧在那里。他不再需要它来确认某支商队是否出关,也不必再借其转动来验证密信真伪。
目光落向城南。平价粮仓前已无长队,但值守吏仍在清点空筐,登记日耗。他曾亲自核查过配给账册,三县试点后推广至十二郡,如今运转如常,无需他再插手。百姓领粮不再争抢,胥吏也不敢擅自加征——直诉箱每月开启一次,举报状纸叠得厚厚一摞,中央巡查吏按编号追踪,已有十余名贪墨小吏被革职查办。
东市方向传来驼铃声。商旅尚未歇息,楚币与齐刀并行流通,税吏手持新制竹册,逐项登记货物重量与税率。少府令衙署推行“通贸牒”制度半年,民间商队可持官印凭证往来贩运,沿途关卡不得无故稽留。市集交易额较年初增长近四成,盐、布、铁器价格回落,民间私铸钱币现象锐减。
北郊校场隐隐传来号角。那是章邯所训新军,夜间操练已成常态。连弩方阵演练协同射击,十人一组,轮替装填,射程达三百步。韩姬主持的水利工坊也已扩产,改良水车三十具分送旱地村落,频阳一带灌溉效率提升两倍有余。军营用水亦由水车供给,节省人力的同时,减少了对井水的依赖。
西坊医馆仍亮着灯。云姜虽已离宫,但她带出的弟子仍在主持防疫事务。孩童排队领取药丸,那是用新法配制的防疫散剂,可防春疫流行。去年此时,一场寒热病夺走数百人命,如今同样的时节,街头巷尾不见扶棺之人。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几张面孔。
冯去疾曾在朝会上质疑减赋,说祖制不可轻动,国库若空,何以养兵?但他没再激烈反对,只是默默调整了九鼎祭祀的开支,将部分资金转入地方储备。李婉提出的“以市养农”策略,已在三县验证可行,她本人也被委以协理户部事务之责,虽无高位,实权渐增。章邯昨夜离开军情房时,肩甲上的沙尘还未掸去,他知道,那位将军已准备好迎接下一阶段的挑战。
风稍大了些,吹动他的衣袍。他睁开眼,东方天际微露青灰,晨光尚未成形。
他抬手按在浑天仪上,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过去这一年,他压下了军功改革的急策,先推民生;搁置了科举试点的争议,专注整顿吏治;面对六国余烬的暗流,他没有急于清剿,而是先稳住根基。他知道,一个政权若不能让百姓吃饱穿暖,再多的法令也只是空中楼阁。
咸阳的灯火渐渐稀疏,新的一日即将开始。街巷间有了动静,早市摊贩支起棚架,磨刀声、吆喝声陆续响起。一辆牛车载着新米驶入东市,车夫甩鞭,声音清脆。
他转身,对身后不远处候着的内官道:“传令下去,三日后召九卿议事。”
内官低头应诺。
“议题不限。”
内官抬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最终退下。
陈砚没有动。他望着东方,天边已透出一线微光,映在浑天仪的刻度上,闪了一下。
他知道,那些蛰伏的势力不会真正消失。世家仍在观望,旧吏尚未根除,边境的隐患也未解除。但他同样清楚,只要这套体系能自行运转,哪怕他不在朝堂之上,政令也能落地。
他伸手取回浑天仪,收入袖中。动作很轻,像是收起一件寻常物件。
脚步声从台阶上传来,一名郎官快步登台,手中捧着一卷竹简。他跪地呈上:“启禀陛下,昨夜出关商队首报已至。”
陈砚接过竹简,未立即展开。他只问了一句:“路线可有变动?”
“无。”郎官答,“庚七至庚二十六,全部按原定路径行进,居延泽补给点已确认接应成功。”
他点头,将竹简收入怀中。
“继续盯紧。”
郎官退下。
他站在原地,手指摩挲着竹简边缘。这封回报本该让他松一口气,但他没有。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远处,第一缕阳光爬上宫墙,照在观星台的石栏上。他抬起手,看了看掌纹,又缓缓握紧。
城下,一辆独轮车吱呀驶过街口,车上堆满新编的竹册,那是各地送来的赋税清册与市集报表。车夫哼着小调,声音断断续续飘上来。
陈砚转身,面向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