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把那支泡过水的竹筒搁在案角,陨铁碎片上的磨损纹路像干涸的河床。他没再看第二眼,只将炭笔甩进笔架,起身时袖口擦过竹简边缘,带起一缕灰。
“去军械坊。”他对门口说。
韩谈已经在廊下等着,手里没拿竹筒,也没带影卫。陈砚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宫西门,直奔城南的军械坊。路上一句话没说。
军械坊在武库东侧,三重院落,外墙刷着防潮的灰浆。进大门时,守门匠人看见陈砚,膝盖一软就要跪,被韩谈抬手拦住。
“别惊动。”陈砚道。
他们绕过前院的锻铁区,炉火正旺,锤声密集。往里走是机关坊,屋檐下挂着半成品的连弩臂,墙上钉着齿轮图纸。再往里是试车道,一条夯土坡从高台通向平地,坡上歪着一头木牛,四足朝天,背上木箱裂了缝,里面装的沙袋洒了一地。
几个工匠跪在坡底,头压得极低。
陈砚走过去,蹲下,手指顺着木牛前轴摸了一圈,停在齿轮咬合处。齿尖有两处崩口,磨损不对称。
“重心前移了。”他说,“前轴承重太大,后轮没吃上力。”
没人应话。
“谁在调?”
一个年轻匠人抬头,嘴唇发白:“韩……韩姬昨日试到第三趟,突然停了手,说要歇一会儿。我们不敢动,等她回来,这牛就再没站起来。”
陈砚没问她去哪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让她来。”
韩谈转身往内坊走。陈砚站在木牛旁,盯着那对歪斜的前腿。半晌,他弯腰,把一根后轴垫木抽出来,翻了个面,重新塞进槽里。
“试试这个。”
工匠们面面相觑,赶紧抬正木牛,重新上油。刚装好,韩姬到了。
她穿一件窄袖曲裾,外罩皮甲,发间银簪斜插,耳坠晃着微缩的浑天仪。走到近前,她没跪,只低头看了眼木牛,又抬头看陈砚。
“我昨夜没调完。”她说,“辰时三刻,脑子突然空了。”
陈砚点头:“现在能继续?”
“能。”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鲁班锁,六根木条交错咬合。她把锁按在掌心,用力一压,指节泛白。
片刻后,她瞳孔颜色变了,像是阳光照进琥珀。
她蹲下,手指在木牛底部滑板上划了一道:“轮子陷进沙土,是因为压强太大。得改履。”
“履?”
“不是轮,是履。”她用炭笔在地上画了个长条结构,“一节一节连起来,像蜈蚣脚,压地面积大,不陷。”
陈砚盯着那图看了两息,点头:“做。”
工匠立刻动手。韩姬站在一旁,嘴里低声念着什么,声音极轻,像是从腹腔里挤出来的:“父训……轮不陷则道不通……机关活于变,死于执……”
陈砚听见了,没问。
半个时辰后,新滑板装上。韩姬亲自推牛上坡。这次没用牲口,她一个人扶着把手,顺着坡道往上走。木牛四足交替前行,关节吱呀作响,但稳稳上了台。
她停在高处,转身,把牛推下。
木牛顺着坡道滑行,履板咬地,沙土翻起细浪。到底后继续前行,走了十步,二十步,一直冲出试车道尽头,才缓缓停下。
全场静了两息。
陈砚走过去,打开木箱,把沙袋一袋袋扔出去,最后一袋砸在地上,扬起尘土。
“三百斤?”他问。
“三百二十。”韩姬说,“还能加。”
陈砚回身,解下腰间青铜浑天仪,递给她。
“从今天起,军械改良司归你管。工匠、物料、图纸,随你调。”
韩姬没接。
“为何?”
“我兄长是影密卫。”她说,“我若掌军械,怕有人说你任人唯亲。”
陈砚冷笑:“这宫里,谁还敢说朕任人唯亲?”
她这才伸手接过浑天仪,指尖擦过青铜刻度,轻轻一颤。
“谢陛下。”她低头。
“别谢。”陈砚看着那头木牛,“这才刚开始。南郡密报说,三十六人已散,分赴六地。他们走的是小道,藏的是铁料。朕要的是,无论他们躲到哪,粮道都能跟上去。”
韩姬点头:“我能改水车,也能改连弩。只要给时间。”
“给你。”陈砚转身往回走,“但记住,别只做木牛。朕要的是,百里之外,一车粮能日行五十里,风雨不歇。”
韩谈跟上来,两人走出军械坊大门。
“她能行?”韩谈问。
“她比谁都清楚,这宫里活下来靠什么。”陈砚说,“不是身份,是用处。”
***
三天后,军械改良司正式挂牌。
旧工官们在廊下站了一排,没人敢笑,也没人敢鼓掌。韩姬站在堂前,手里拿着一卷新图,是她昨夜画的水力驱动连弩原型。
她展开图,指着底部:“这里接水轮,水流带动齿轮,自动上弦。一人可守十架。”
工官们低头看,有人皱眉,有人冷笑。
散会后,一个老匠人偷偷把图纸塞进炉膛。火刚点着,韩谈的亲卫就冲了进来,从灰里扒出半张残图,边缘焦黑,但关键结构还在。
韩姬坐在案前,对着残图看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她重新画了一张,比原先更细,连齿轮咬合角度都标了刻度。她在图角刻了个微型鲁班锁纹样,六根木条交错,只有懂机关的人才看得出是防伪标记。
她把图钉在堂前木板上,叫来所有工匠。
“从今天起,军械改良司出的图,必须带这个标记。”她指着鲁班锁,“少一笔,就是假图。传出去,按泄密论处。”
没人说话。
她又说:“每张图,我亲自授。谁要拿,当面来取。不许转抄,不许外传。违者,削籍,永不录用。”
一个年轻匠人举手:“那……要是您不在呢?”
韩姬看着他,忽然笑了下。
她抬手,摘下发间银簪,轻轻一拧,簪头弹出一根细针。她把针往地上一插,低声说了句什么。
不到半盏茶工夫,韩谈的亲卫就到了。
“以后我若不在,”她说,“找他们。口令是‘父训’。”
工匠们全愣住了。
***
第五天,陈砚再来军械坊,看见堂前立了块新板,上面钉着三张图:木牛流马改良版、水力连弩、还有个新玩意,叫“飞鸢机关”,画的是带绳索的木鸟,能从高处滑翔而下。
他站在板前看了很久。
韩姬从内坊出来,走到他身后。
“你想打多远?”她问。
“打到他们藏不住。”他说。
她点头:“那得更快,更远,更悄无声息。”
陈砚转身,正要走,忽然停住。
“你刚才说话,声音不太一样。”
韩姬一怔。
“刚才那句,像是两个人在说。”
她低头,手指慢慢攥紧了鲁班锁。
“可能是风。”她说,“这坊里,总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