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将那支刻着“章邯,可托六军”的竹简投入火盆,火焰猛地一跳,吞噬了墨迹。他盯着火舌卷过“县”字的末笔,灰烬飘起,落入浑天仪底座的凹槽。铜器微震,像是回应某种闭合的指令。
他起身,走向案几,取出三片新简。一片写“渭北堤工进度”,投入“待决”槽;一片记“司马欣昨日奏对语速较常快三分”,归入“观势”匣;第三片空白,悬在指间片刻,最终落进“待剪”格。他没写字,只用匕首尖在边缘划了三道短痕——李斯的名字不必出现,痕迹自会对应。
韩谈在殿外候了半刻。门开时,风带进一丝夜露湿气。
“李斯府昨夜三更聚议,”他低声,“守门人换了生面孔,影密卫被拦在二门。司马欣、冯劫未至,去的都是尚书台老吏和博士官。”
陈砚点头,没问细节。他知道李斯不会蠢到让军方人物露面。这种事,越文气,越危险。
“查到议题?”
“内院闭门,只传出一句‘章程不可乱’。后院烧了两筐竹片,灰未扬净。”
陈砚指尖轻敲案沿,节奏缓而稳。上一次有人烧文书是在冯劫倒台前三日。但李斯不同,他从不急着动手,只等网织密了,才轻轻一收。
“拿《简序处理法》抄本来看。”
韩谈递上一卷。陈砚翻至“归档流程”条,目光停在“丞相府备案”一句上。原律确有此规,但多年实务中早已虚置。如今户部新账直送御前,格式用分栏简,丞相府属吏看不懂,批阅便滞。这不是疏忽,是断流。
他合上竹卷,“李斯要抓程序。”
“要不要提前压住?”
“不必。”陈砚将卷轴推回,“让他写。写得越全,破绽越多。”
韩谈退下。陈砚取笔,在空白简上写下“越制擅权”四字,又划去,改写“紊乱朝纲”。这是弹劾的常用罪名,不碰皇权,只攻流程,留着退路。李斯老辣,不会一上来就拼命。
他将简翻转,在背面画出九卿名单,用点标记亲疏。司马欣虽与冯劫同党,但昨夜未赴密会,或许尚可观望。廷尉杜赫向来中立,但去年判案时曾被陈砚当庭驳回三案,心结未消。真正能动的,只有少府周青臣——此人三年前因贪墨被贬,是李斯亲手提携,如今必死忠。
名单末尾,他停顿片刻,添了个“博士七人”。李斯不会只拉九卿,必以“议政”为名,召集学官造势。金帛开路,口碑便能扭转。
他命人取来近月李斯奏章副本,摊在案上。逐篇比对,发现自“竹简公文系统”推行后,李斯提及“法度”“祖制”的频率翻倍,而“边事”“赋税”等实务议题减少三成。焦虑已现,且集中在制度合法性上。
陈砚抽出一支特制竹钉,漆黑无文,尾端刻有微凹槽。他起身,将钉插入浑天仪外圈一处隐蔽凹口,轻轻一旋。铜器内部传来极轻的咬合声,如同齿轮嵌入。
“缓议-拖决”预案启动。凡李斯所奏,无论大小,一律延后三日批复。不驳,不压,只拖。三日之内,风向自会变。
次日早朝,李斯入殿时步履如常。深衣齐整,玉带钩一丝不偏。他奏报郡县考绩事,语气平稳,未提新政一字。陈砚垂目听着,眼角余光扫过其手——执简时拇指微颤,是强压情绪的征兆。
退朝后,李斯独留。
“陛下推行新制,效率可观。”他开口,声音沉稳,“然臣忧者,不在速,而在序。法者,天下之程式也。若事事绕行中书,丞相府何以统摄百官?”
陈砚点头,“相邦所言极是。故朕设‘监制’铜牌,便是为防疏漏。”
李斯袖中手微动,似要取出什么,终未动作。“铜牌仅一人,难察全局。臣请设‘简序稽查司’,由三公共推人选,专审文书流程合规。”
这是试探。若陈砚允之,等于让出部分御权;若拒之,便坐实“越制”之名。
“容朕思之。”陈砚只道,“三日后答复。”
李斯退下,脚步未乱,但肩线比来时低了半寸。
陈砚回殿,立即召韩谈。
“查李斯昨夜之后,可有密信外出?”
“有。家宰持一匣赴周青臣府,守门人验过印信才放行。匣未开封,不知何物。”
“不是人,是文。”陈砚断言,“他要把弹劾草稿拆开送。”
韩谈一怔,“若分送三人,拼合即成全篇。”
“所以他不会让三人全拿到。”陈砚提笔,在竹片上画三段虚线,“一段给周青臣,一段给博士令,一段或许压在自己手里。谁若泄密,其余两段便毁。”
他顿了顿,“派人盯住周府书房。若有人誊抄长文,立即记下笔迹特征。”
当晚,影密卫回报:周青臣府书房灯亮至四更,仆人见其亲执毛笔,抄录一卷未署名文书,内容涉及“越制”“紊纲”等词。抄毕,投入私印火盆,灰烬被水浸烂。
陈砚听罢,取出浑天仪中那枚黑钉,轻轻拔出。齿轮回转,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倒转声。
“拖决”已启,反制已布。他不需要立刻拆穿,只需让李斯以为自己在等——等一个联名上奏的机会,等一个朝堂对峙的场面。
但陈砚从不给人对峙的机会。
他翻开新简,写下:“查李斯近三年经手之案,凡涉‘程序违法’者,提十件备用。”又补一句:“找户部老吏,曾因格式错漏被罚者,录其名。”
这是反击的种子。今日你以程序攻我,他日我便以程序反噬。
韩谈欲言又止,“若李斯察觉……”
“他察觉了,才会停。”陈砚将简投入“待决”槽,“一动不如一静。他若收手,说明心虚;若继续,网就收死了。”
三日后,陈砚在朝堂宣布:准设“简序稽查司”,但人选由御前会议推举,不限于三公提名。李斯面色未变,谢恩退下,但那日回府后,立即命人拆毁书房隔墙,重砌一道密封夹层。
陈砚得知,只道:“墙可以封,话封不住。”
他命韩谈将十件旧案卷宗副本,分送七名与李斯有隙的郡守。不附言,不点破,只让事实自己浮上来。
又五日,博士令上书,称“新政利弊宜广议”,建议召集学官辩论。陈砚准奏,定于下月朔日。
当夜,陈砚在宫中刮除一支竹简旧迹,刀锋过处,墨痕片片脱落。他忽然停手,在简背空白处刻下两个小字:“将发。”
刀尖顿住,铜盆里未燃尽的竹片忽然一颤,火星溅出,落在他袖口,烧出一个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