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传音管传来三长两短的震动时,陈砚正用匕首刮着竹简背面的铁粉。显影层沉淀太快,字迹模糊,他本打算重涂,但那节奏太熟——韩姬的密报暗号。他停手,刀尖挑起一片碎屑,抬眼望向殿角铜壶。
水位刚过子时三刻。
他起身,未唤侍从,径直走向侧门。廊下两名郎中令卫士已在候着,见他出来,立刻贴身跟随。韩谈从暗处闪出,低声道:“北仓起火,烟色发黑,像是烧了油料。”
陈砚点头,脚步未停。“封锁四门,不准一人进出。调三百人,先控仓区,再清街面。”
韩谈应声而去。陈砚登上辒车,车轮碾过宫道青砖,声音沉闷。远处天际泛红,火光已映亮半边夜空。路上已有百姓奔走,有人提桶,有人空手往北跑,脸上混着惊惶与贪婪。
辒车在仓前百步停下。浓烟滚滚,热浪扑面。守仓吏卒乱作一团,有的提水奔走,有的持矛拦人,却拦不住蜂拥而至的流民。有人已爬上仓墙,往里张望,只等火势稍退便抢粮。
陈砚跳下车,登上仓前高台。台子是临时搭的,木板未钉牢,踩上去有轻响。他站定,两名卫士抬上两具焦尸,扔在台前。尸体裹着麻布,脸上涂黑,只露出半截烧断的手指。
“这是昨夜潜入仓中私藏火油的贼。”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被火场风势送得极远,“查实为户部仓曹旧吏,勾结外人,图谋纵火。”
台下人群一静。
他抽出腰间短刃,一刀劈下,斩断一具尸体的头颅。血喷出,混着焦臭,在地上淌开。第二具也照此处置。他将刀插回鞘中,扫视人群:“再有擅近仓墙者,与此同罪。”
台下再无人动。
他抬手,韩谈立刻递上令旗。陈砚扬手一挥:“封锁四围,弓弩上弦,凡越界者,射杀勿论。”
卫士列阵推进,百姓纷纷后退。混乱止住。
火势仍在蔓延,三座主仓已塌其一,余下两座屋顶烈焰翻卷。陈砚未下令全力扑救。他站在台上,看着火焰吞没梁柱,偶尔回头问韩谈一句:“账册提出来了?”
“只抢出两匣,其余尚在库中。”
“不必抢了。”他说,“烧了也好。”
韩谈不语。
陈砚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是昨夜“简序”系统截得的北仓出入记录。其中七日之内,火油申领量翻倍,经手人皆为仓丞下属,签字笔迹雷同。他早知仓政已烂,只缺一个契机。
他清了清嗓,朗声道:“今北仓失火,存粮受损,朝廷无力散粟赈民。然渭水北堤年久失修,春汛将至,若不加固,沿岸三县必遭水患。”
人群骚动。
“凡愿修堤者,日领粟米一升、盐半两,官府供食宿。以工代赈,不养闲民。”
他话音落下,台下立时有人高喊:“我去!”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流民聚拢,自发排起长队。卫士按籍登记,发放木牌。秩序迅速成形。
陈砚走下高台,直入仓院。火光映照下,焦木横斜,瓦砾遍地。他踩过一片烧裂的陶片,停在主仓残骸前。这里原是账房所在,如今只剩半堵墙和几根焦柱。
韩谈带人跟上,身后跟着十名文吏,皆为“简序”新选,未入过户部。陈砚指着废墟:“三日内,清点现存粮数,核对出入记录。凡拒交账册、拖延稽查者,当场革职。”
一名仓丞上前,面带不服:“陛下,账册大多焚毁,如何清点?”
陈砚看他一眼:“那你昨夜申领的二十桶火油,烧的又是什么?”
那人脸色一变。
“你叫李伦,籍贯河东,任仓丞七年。每月十五申领灯油三桶,上月却申领二十,签字是你,印鉴是仓曹副使。可对?”
李伦张口欲辩。
陈砚抬手止住。“三具尸体,两具是死囚,一具是真贼,已被我拿下。你若想替他顶罪,我不拦。”
李伦扑通跪地。
陈砚不再看他,对韩谈道:“把人带下去,送廷尉。其余五位仓丞,随他们一起查。凡查实虚报损耗、盗卖官粮者,一律下狱。”
韩谈领命,文吏立刻分头行动。有人搬出残存账匣,有人清点粮袋。新制竹简在火光下翻动,简扣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天将破晓,火势渐熄。陈砚立于仓前,看卫士清理残骸。他命人将一根烧塌的主梁拖出,运往宫门。那木头焦黑断裂,却仍能看出原是整根巨木。
“立在那里。”他说,“刻八个字:仓廪实而知礼节。”
韩谈问:“若有人说是天火示警,如何应对?”
“那就问他们,礼节从何而来。”陈砚道,“若仓廪不实,百姓饿极,何来礼节?这碑不是警示,是自省。”
韩谈点头,命人照办。
日头升起时,流民队伍已绵延半里。工头发放工具,登记姓名。渭水北岸,堤防工程正式开工。
陈砚登上辒车,返宫。车内竹简摊开,他提笔在边缘写下“吕氏”二字,笔迹深重。昨夜火油申领单上,有三人籍贯标注为“南阳吕氏旧籍”,正是赵高早年安插在户部的亲信。
他收笔,将简放入袖中。
辒车行至宫门,那根焦梁已被立起,石匠正凿刻字迹。守门郎中见他归来,行礼低头。陈砚未下车,只抬手示意。
车轮碾过门槛,驶入内廷。
他回望宫门方向,焦木静立,火痕未消。一名文吏正将新抄的仓粮清单投入“简序”流转槽,铜扣咬合,滑入“待批”位。
陈砚伸手,按在槽侧。震动传来,极轻,是北营地底传音管的频率。
他抽出一支空白简,在边缘刻下三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