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三竿,青竹村的夜静得能听见露水滴落瓦当的轻响。
苏蘅蹲在自家后窗沿,青布外衣被夜风吹得贴着脊背,腰间藤网却暖得像团活物——那是她用后山野藤养了半月的灵植,此刻正顺着她的指节缓缓舒展,替她探着四周动静。
窗内粗布被叠得方方正正,是她特意摆的幌子。
前日里张婶说“蘅丫头夜里总翻书”,此刻这模样,倒真像她正就着月光看账本。
可苏蘅知道,有些事比银钱更紧要——袖中那封带茉莉香的信笺还焐着热气,“百花劫”三个字在她心口烙了个印,更别说萧砚折柳传信里那个“速归”,字里行间压着北疆的霜。
“得先把青竹村的旧账清了。”她抿了抿唇,脚尖点上瓦片。碎响刚起,藤网立刻传回警讯——西墙根有脚步声。
苏蘅身子一僵,月光里瞥见两个提灯的影子晃过院角,是族老新派的护卫。
白日里族老说“往后你说的就是理”,可人心哪能说变就变?
她昨夜在井边发现的茉莉香粉,分明是赤焰夫人的标记,这祠堂旧院,定藏着更要紧的东西。
藤网突然轻颤,一缕甜腻的沉水香混着露水钻进鼻尖。苏蘅瞳孔微缩——是“白露使”!那是赤焰夫人手下最善隐匿的暗卫,前日她在井边就闻到过这味儿。
此刻香息从祠堂东墙传来,比白日里淡了三分,却像根细针直扎后颈。她压下心跳,藤网顺着瓦缝溜出半尺,在墙根勾住株野菊。
菊瓣立刻簌簌抖起来:“东边有穿灰衣的,脚步轻得像猫,怀里揣着个铜匣。”
苏蘅倒抽一口冷气。她原以为今夜只有自己摸黑,没想到赤焰夫人的人也来了。可此刻退回去,白日里刚立起的威信就要碎成渣。
她咬了咬舌尖,顺着房梁往南挪,藤网裹住肩头的青布,把影子揉进墙根的阴影里。
待那灰衣人的脚步声绕过前院,她才翻身跃下,指甲掐进祠堂后墙的砖缝——这墙年久失修,砖缝里长着半尺高的狗尾草,此刻正用叶尖扫她掌心,传递着“墙内无人”的信息。
后院比前院更静。那株被砍断的老梅树歪在墙角,断口焦黑如炭,残枝上还挂着半片干枯的梅瓣。
苏蘅蹲下来,指尖刚触到焦木,藤网突然像被烫了似的蜷缩——不是疼,是狂喜。
她听见细碎的、像老祖母咳嗽般的声音:“你...你身上有梅香。”
“是花灵的气。”苏蘅轻声应,藤网顺着断口缓缓渗入。
焦木在她感知里软了,像块浸了水的旧棉絮,慢慢洇出模糊的画面:二十年前的春夜,月亮和今夜一般圆,穿红裙的女人踩着碎步进来,裙角沾着露水,怀里还抱着个裹青布的小娃娃。
“这梅树活了百年,该替我记着。”红衣女人的声音像浸了蜜,可眼里的冷让梅树打了个寒颤。
她把小娃娃放在梅树下,指尖划过粗糙的树皮:“二十年前的事,终有一日要还。”小娃娃抬头,月光正照在她脸上——是林氏!
苏蘅猛地睁大眼睛,此刻的林氏不过五六岁,额前还梳着两个小髻,正抓着梅树的断枝往嘴里塞。
“等等...”苏蘅想再往前探,枯梅的残魂突然剧烈颤动,像被风吹散的烛火。
她这才发现,老梅的木质里缠着根极细的红线,正顺着藤网往她指尖钻——是咒术!
赤焰夫人竟在梅树里下了锁魂咒,难怪残魂这么弱。
“快走!”枯梅的声音突然尖厉,“他们要来了!”
苏蘅反手抽出藤网,腕间已渗出细汗。
墙外接二连三响起脚步声,是族老护卫的喝问:“谁在那边?”她迅速退到梅树后,却见月光里,方才那个灰衣人正从东墙翻进来,怀里的铜匣闪着幽光——匣盖上,刻着朵半开的赤焰花。
“林氏...竟是赤焰夫人从小养的?”苏蘅攥紧藤网,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墙外人声渐近,她望着梅树下那个梳小髻的身影,突然明白白日里张婶说“林氏小时候总往祠堂跑”的缘由。
而更让她心惊的是,红衣女人怀里的小娃娃,此刻正仰着头,冲梅树咯咯笑——那笑容,和前日里林氏端着药碗看她时,一模一样。
老梅树的残魂震颤得几乎要碎成齑粉,苏蘅却看得比任何时候都清晰——那穿红裙的女人分明是赤焰夫人,此刻正弯腰捏起林氏的下巴,丹蔻在小女孩细嫩的脸上划出红痕:“怕什么?你若听话,这青竹村的地契、这御苑的灵植名录,终有一日都要攥在你手心里。”林氏才六岁的眼睛里,恐惧像团黑雾翻涌,可当赤焰夫人从袖中摸出颗裹着糖霜的梅子时,那黑雾又慢慢凝成了亮得刺目的光。
“原来是这样......”苏蘅喉间发紧。
前日里林氏端着药碗时眼底的扭曲,此刻在记忆里找到了根——那不是单纯的恶意,是被欲望和恐惧反复揉捏的毒芽。
她指尖的藤网突然发烫,原本用来探路的触须此刻像活了般缠上梅树断口,将那段记忆片段裹成个翠绿色的茧。
残魂的声音弱得像游丝:“快...带它走...锁魂咒要烧起来了。”
藤网猛地一缩,苏蘅腕间瞬间多了道红痕。
她咬牙将记忆茧塞进怀里,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这咒术是冲着梅树残魂来的,可方才藤网触到红线时,她分明感觉到咒力顺着灵植往体内钻。
若再晚半刻,怕是要被赤焰夫人的人顺着灵脉追过来。
“簌簌——”东墙传来瓦砾轻响。
苏蘅本能地贴紧梅树,目光扫过墙角——灰衣人不知何时已蹲在那口老井边,铜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正用匕首撬井沿的青石板,每撬一下,就有细碎的茉莉香飘出来。
苏蘅突然想起白日里张婶说的“林氏总往祠堂跑”,原来这井底下,藏着赤焰夫人的秘密。 “什么人?”喝问声像惊雷炸在耳边。
两个族老护卫举着灯笼从院门口冲进来,火光映得灰衣人侧脸泛着青。
他动作极快,铜匣往怀里一收就往墙上翻,可左脚刚勾住瓦檐,右肩突然绽开朵血花——是护卫的箭!
苏蘅瞳孔骤缩,这才发现其中一个护卫腰间别着弩机,弦上还搭着支淬了药的箭。
“追!”拿弩的护卫吼了声,两人踩着青石板往墙外冲。
灰衣人的血滴在梅树旁,苏蘅看着那抹暗红,突然想起井边的茉莉香粉——原来赤焰夫人的人早就在布局,林氏不过是他们放在明处的棋子。
她摸了摸怀里的记忆茧,心下已有计较:得把这东西交给萧砚,让北疆的暗卫查查赤焰夫人二十年来到底在筹谋什么。
可刚要挪步,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苏蘅猛地转头,正撞进灰衣人阴鸷的眼神里——他不知何时又翻了回来,手里的匕首泛着幽蓝的光。“花灵?”他扯了扯染血的灰袖,“赤焰大人要你的命,也要你的灵脉。”话音未落,匕首已破空而来!
苏蘅旋身避开,藤网却早一步缠上了灰衣人的手腕。
野藤遇血疯长,瞬间将他的胳膊裹成个绿粽子。“啊!”灰衣人痛叫着摔在井边,铜匣“当啷”一声滚到苏蘅脚边。
她弯腰捡起,指尖刚触到匣盖,就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纸响——是《御苑灵植名录》!
萧砚前日信里说御苑的枯梅怪症查不到头绪,原来名录早被赤焰夫人的人掉了包!
“蘅丫头?”院门口突然传来张婶的声音。
苏蘅心下大骇,这才想起自己出门时摆的幌子——窗内的粗布被叠得方方正正,可此刻祠堂里的动静,怕是早惊动了半村人。
她迅速将铜匣塞进藤网,对着灰衣人甩出根藤蔓,直接把他捆成了个茧。
刚要翻出后墙,就见张婶举着煤油灯冲进来,身后还跟着七八个举着锄头的村民。
“你...你在祠堂做什么?”张婶的灯晃得苏蘅睁不开眼,可她分明看见人群里有个身影缩了缩——是林氏!
此刻的林氏裹着青布外衣,头发乱得像团草,可眼底的慌乱却和记忆里那个攥着梅枝的小娃娃重合了。
苏蘅突然笑了。
她拍了拍怀里的记忆茧,又摸了摸藤网里的铜匣,声音清亮得像山涧水:“我在替青竹村找病根呢。”话音未落,人群后突然传来惊呼:“那、那灰衣人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井边的绿茧。
苏蘅趁乱翻上墙头,夜风卷着她的青布衣角,却卷不走身后此起彼伏的议论:“那人身子缠着藤...莫不是邪术?”“苏蘅大半夜往祠堂跑,该不会真和...和魔宗有牵连吧?”
她站在墙头上顿了顿,月光正照在院角的老梅树上。
断口处的焦木泛着淡青,像在说:“他们会信吗?”苏蘅摸了摸后颈——那里还留着灰衣人匕首擦过的痕迹,可更烫的是怀里的记忆茧。
她知道,天一亮,青竹村的茶摊会炸开锅;她也知道,等萧砚的信鸽飞来时,所有的疑云都会散。
毕竟,花灵从不怕风雨。
只是此刻,东边的天空已泛起鱼肚白,村口老槐树上的麻雀突然扑棱棱飞起来,嘴里还叼着片——赤焰花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