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碎在青石板上时,苏蘅才惊觉已出了城门。
萧砚的手掌覆在她腰后,替她挡去夜风里的寒意,乌骓马的鬃毛扫过她手背,带着潮润的温度——原来他们竟已赶了快两个时辰的路。
“到了。”他低唤一声,缰绳轻抖。
青竹村的牌楼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张牙舞爪,像要攫住天幕。
苏蘅的指尖在斗篷下蜷缩,当年被族人用烂菜叶砸中时,她也是这样站在牌楼下,听着“灾星”的骂声混着槐叶沙沙响。
萧砚的拇指轻轻叩了叩她后腰:“我在门口守着。”他解下腰间的玄铁剑,剑鞘上的云纹在夜色里泛着幽光,“若有异动,三息内我能赶到。”
苏蘅点头,转身时斗篷滑落半寸,他又替她拉紧,指尖擦过她后颈,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别怕。”
这句话像颗小火星,在她发紧的胸腔里“噼啪”炸开。她深吸一口气,往祠堂旧院方向走。 旧院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几缕腥甜。
苏蘅的脚步顿住——那是魔植特有的气味,像腐烂的桃花混着铁锈,她曾在镇北王府密室里闻过,是赤焰夫人留下的痕迹。
“蘅儿。”梦境花灵的声音在识海响起,清泠泠的,“东边墙角有株野藤,它的卷须在发抖。”
苏蘅顺着感应望去,果然见一丛枯黄的藤蔓正沿着墙根攀爬,每根细须都在细微震颤,像是被什么力量压制着。
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藤尖,藤蔓突然“唰”地绷直,在地面划出一道浅痕——那是在指引方向。
“祠堂后院。”花灵的声音里带着急,“枯梅的残根在那儿。”
苏蘅的心跳陡然加快。她摸出袖中归墟之钥,钥匙表面的纹路泛着幽蓝,与她血脉共鸣的震颤顺着掌心往上窜,连指尖都在发烫。
她贴着墙根走,靴底碾碎两片枯叶,脆响惊得院角的老鸦扑棱棱飞起,月光漏下来,照见地上零星散落的黄符——是阿狗的笔迹,歪歪扭扭画着“镇邪”二字。
后院的梅树只剩半截焦黑的树干,断口处凝结着暗红树胶,像干涸的血。
苏蘅伸手按住断口,树皮粗糙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她闭眼凝神,归墟之钥的震颤突然变得剧烈,仿佛要挣脱她的手,直往梅树里钻。
“放松。”花灵轻声道,“用你的感知包裹它,像哄睡不安的婴孩。”
苏蘅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意识顺着归墟之钥的震颤送进去。黑暗里突然泛起微光,画面像被水浸过的旧画,慢慢晕开——
林氏站在梅树下,鬓角的银簪歪着,发间沾了片枯叶。她攥着帕子的手在抖,对着空气说:“可...可她是灾星,若被她知道我...”
“怕什么?”一道冷冽的女声截断她的话,声音像冰锥刮过玻璃,“你只要把《御苑灵植名录》抄一份,再在她的药田里撒魔种,等她治不好县主的病,青竹村的人自然会把她捆去祭山。”
画面里的林氏突然抬头,目光直直穿透苏蘅的意识——不,是穿透梅树的残根,看向某个方向。
苏蘅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她能清晰感觉到林氏此刻的恐惧:后颈的汗毛竖起,喉结上下滚动,帕子被攥成皱巴巴的团,指节因用力泛白。
“那...那东西真能让我当上村正?”林氏的声音发颤。
“能。”红衣女子从阴影里走出来,袖口绣着火焰纹,在月光下像跳动的鬼火,“等她身败名裂,这村子里的人只会跪下来求你。”
苏蘅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认得这声音——是赤焰夫人!
那日在王府密室,她隔着阵法听见的,正是这冷得没温度的语调。画面突然扭曲,梅树的残根传来刺痛。
苏蘅猛地睁眼,额角已渗出冷汗。
归墟之钥的震颤渐弱,她顺着刚才的画面回溯,竟看见林氏的手正攥着一卷羊皮纸,边角被她捏得卷起,隐约能看见“御苑”二字。
“蘅儿!”萧砚的低喝从院外传来。苏蘅转身,正撞进他怀里。
他的玄铁剑还在鞘中,但指尖已扣住剑柄,目光如刀扫过后院:“刚才那声异响,可是你?”
苏蘅摇头,将额头抵在他肩窝。她能听见他心跳如擂鼓,混着自己的,一下一下,像在敲着某种战鼓。
“我看到了。”她哑着嗓子说,“林氏和赤焰夫人见过面,她手里...”
“嘘。”萧砚的手掌覆在她后颈,轻轻摩挲,“回客栈再说。”他低头看了眼她攥得发白的手,又道:“那卷羊皮纸,我替你找。”
夜风突然卷起一片枯叶,打在梅树断口上。苏蘅望着那片叶子打着旋儿飞走,突然想起花灵说的话——枯梅虽死,残根犹存。而有些秘密,终于要随着春天的根系,破土而出了。
林氏手中那卷羊皮纸的边角,在她记忆里格外清晰。
月光下,“御苑”二字的墨迹还未干透,泛着水润的黑,像一双眼睛,正盯着她。
苏蘅的指尖从梅树断口缓缓抽离,归墟之钥的震颤还在掌心跳动,像一串急促的警钟。
她望着记忆里那卷泛着水润墨痕的《御苑灵植名录》,后槽牙轻轻咬出酸意——林氏哪里是被赤焰夫人胁迫?
她眼底那丝对村正之位的贪念,比被魔植侵蚀的藤蔓更鲜活。
“簌簌——”院外传来枯枝断裂的轻响。
苏蘅睫毛微颤,识海里的花灵立刻提醒:“西南角矮墙,有人。”她垂眸时已敛去所有情绪,只将斗篷又往脸上拉了拉,转身往院门口走,脚步刻意放重,鞋跟碾过碎石的声响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墙根下的野藤突然缠上她的脚踝,是花灵在传递画面:穿粗布短打的阿狗正踮脚往墙上贴符纸,腰间的布囊随着动作晃荡,里面隐约露出半卷黄符。
他左顾右盼的模样像偷食的老鼠,喉结动了动,又迅速低头——那符纸的颜色不对,不是寻常镇邪的土黄,倒像浸过血的暗红。
苏蘅的指甲掐进掌心。她驻足整理斗篷,指尖在袖中轻颤,三缕藤蔓顺着墙缝蜿蜒而出,细得像蛛丝,轻轻勾住符纸边角。
阿狗刚松开手,符纸便“刷”地被扯下一角,他惊得踉跄后退,撞翻了脚边的瓦罐,碎陶片飞溅的声响惊得他额头瞬间冒出汗珠。
“谁?!”他攥紧剩下的符纸,声音发虚。
苏蘅贴着门柱站定,月光从她身侧漏过去,在地上投出模糊的影子。
她故意放轻呼吸,听着阿狗的脚步声往院外挪,直到那道影子彻底消失在墙根,才弯腰捡起地上的符纸。
暗红的纸面上,用黑狗血画着扭曲的藤蔓图腾,是花灵说过的“花灵血咒”——专用来引动花灵血脉失控的邪术。
符纸背面的墨迹还带着湿意,“妖女作祟,祸乱族规”八个字歪歪扭扭,倒像是阿狗的笔迹。
苏蘅捏着符纸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她想起昨日清晨,族老们突然说要重审她“克亲”的旧案;想起午后村头井边,几个妇人交头接耳时瞥见她便闭了嘴;原来不是巧合,是有人要借这张符纸坐实她“妖女”的罪名,再借着族规把她捆去祭山。
“蘅儿。”花灵的声音里带着冷意,“阿狗布符的位置,正好是祠堂到村口的必经之路。等明日族老们来,这些符纸会被’恰好‘发现,再配上他的证词...”
苏蘅深吸一口气,将符纸叠成小块塞进袖中。
她望着院外阿狗跑远的方向,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被风扯动的草绳。
林氏勾结赤焰夫人,阿狗被当枪使贴符纸,那躲在更深处的人...她的目光扫过后院焦黑的梅树,归墟之钥在袖中发烫,像在催促她继续深挖。
“萧砚。”她轻轻唤了一声。
院外立刻传来玄铁剑鞘碰撞的轻响,萧砚掀开门帘走进来,月光落在他眉骨上,将眼底的关切割得清清楚楚:“可是出了变故?”
苏蘅摇头,伸手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他掌心的薄茧蹭过她指腹,像颗定心丸。“阿狗在贴血咒符纸。”她将符纸递过去,“有人想借族规赶我走,或许...想让我在祭山时出意外。”
萧砚的拇指摩挲着符纸上的图腾,眸色渐沉:“赤焰夫人的手法。”他抬眼时,眼底已漫上冷霜,“我让人盯着青竹村的路口,他们若敢动你...”
“先别急。”苏蘅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阿狗刚往村口茶寮去了。”她的指尖悄悄勾住他掌心,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想去看看,他背后是谁。”
萧砚的手指骤然收紧,几乎要把她整只手包进掌心。
他低头看她,月光在她眼尾镀了层碎银,那股子倔强的光,和初见时在烂菜叶里抬头的姑娘一模一样。“我陪你。”他松开手,将玄铁剑往腰后推了推,“但你走前面,我跟三步。”
苏蘅抿唇笑了笑,转身往院外走。
夜风卷起她的斗篷角,露出脚边几缕细不可察的藤蔓,正顺着青石板缝,朝着村口茶寮的方向,缓缓延展。